暌违十年的电影大师科波拉，近期重归影坛之作，是一部投资仅500万美元的低成本高清影片《没有青春的青春》。全部投资来源于他经营得很好的葡萄园，因此不必向任何投资方负责。影片就像大师自己酿的一瓶葡萄酒，只供那些明心知味的宾客慢慢的喝。

    据说影片在罗马首映结束的时候，观众们起初鸦雀无声，继而响起了缓慢的掌声，有些犹疑，也有些不确定。对于那些迫不及待的评价，科波拉似乎并不十分期待，他说，对他上世纪70年代的影片《现代启示录》，人们最近才开始真正评价。科波拉正在重启艺术电影应有的优雅节奏，无论影片自身、还是评论界的沉静。这让人想起另一位电影大师安东尼奥尼《放大》中的一场戏：摄影师强迫那位在公园里被偷怕的女人从躁动不安中安静下来，跟他一起，逆着狂躁的音乐，缓缓的、像慢动作一样优美而节制的吸烟。

    《没有青春的青春》，就是这样一个逆流而缓慢的优雅动作。

    影片改编自罗马尼亚神学家伊利亚德的一篇短篇小说。年近70的科波拉感到自己正在进入人生最后的阶段，因为无法完成《大都会》的剧本而心灰意冷，在这种情况下，他开始探索永恒的问题——时间，以及人类的意识。在与人沟通心得的时候，他被推荐阅读伊利亚德的小说《没有青春的青春》，并在这个故事中与自己的人物相遇：影片的主人公多米尼克教授至少在几点上与科波拉相似，他们都年约70，他们都对无法超越的人生现状心灰意冷，他们都关注任何一位大师在晚年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凭借人的生命意识，到底能否认知那没有边际的时间？

    他们最大的不同，只在于科波拉属于人们命名为“现实”的这个世界，而多米尼克，被分配到那个叫做“电影”的梦境之中。因此，科波拉有能力做一回慷慨的造物主，在影片中，1938年的罗马尼亚，他送了三朵玫瑰给多米尼克教授：第一朵，是智慧，多米尼克研究语言学，甚至精通梵文跟中文，试图从语言的发展中追溯人类意识的起源，然而却总是感慨时间之不足。为了对智慧的追寻，他失去了未婚妻劳拉，内心深藏着对她的思念，终生未娶。在老年，一生追求智慧的多米尼克陷入了深深的空虚与孤寂之中，甚至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在这时，他得到了科波拉赠送的第二朵玫瑰，那是人类的祖先亚当跟夏娃都未曾吃到的永生之果——他被雷电击中，恢复青春。

    得到这两朵玫瑰的多米尼克教授犹如上帝，不但获得了超凡脱俗的语言能力，甚至能够操控别人的意识，借以逃脱对他这一人类特殊案例深感兴趣的纳粹科学家。不过，他更像浮士德，突然获得了在生命中漫游和体验的超能力，假若一切从头开始，他能否舍弃智慧选择爱情？

    也许，就是在他潜意识的召唤中，一位跟劳拉一模一样的女子维罗尼卡蓦然出现在他的生命中，跟弃他而去的劳拉不同，她爱多米尼克，她要跟他共度这似乎从头再来的人生。

    然而，这毕竟是“没有青春的青春”，一切即便从头再来，却既不会迥然不同，也绝不会宛若从前。

    多米尼克在爱情的沉醉中却发现了智慧的狂欢：维罗尼卡也曾经历雷电侵袭，被多米尼克营救出来之后，她获得了另外一种超能力——维罗尼卡似乎穿越时间而来，她似乎既是劳拉的翻版也是印度古老先知的转世，她在梦境之中讲述多米尼克都听不懂得三种古老语言，多米尼克狂喜的记录并尝试翻译，似乎人类意识的奥秘、时间的真谛全都近在咫尺……就在这时，多米尼克惊恐的发现，维罗尼卡以超越时间的速度在衰老，多米尼克对智慧的狂热摧毁了维罗尼卡的青春。

    多年前，为了智慧，劳拉离开了多米尼克；多年之后，为了青春，多米尼克在即将到达智慧顶峰之际，离开了维罗尼卡。他再度回到从前——那是故事开始的地方，他与他的老朋友们在一起，仿佛不曾离开。一瞬间，他的青春失去，白发萧然，那曾经发生的一切，是否只是一场幻梦？多米尼克重复着那个古老的庄生化蝶故事，像受伤的蝴蝶，醉步蹒跚……

    次日凌晨，人们发现了多米尼克雪地上的僵尸。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化蝶，曾经同时掌握了智慧树与生命树上的奥秘，他几乎登上了人类意识的顶点。然而，就在登顶的瞬间他醒了，他一手击碎了镜像之中的另一个超自我，选择为了爱情回到现实。

    他有过一切从头再来的机会，却悲伤的发现即便在梦中，一切也并不都能改变。就像年轻的多米尼克和劳拉的再生维罗尼卡，他们相遇，并且相爱，但多米尼克依然无法抛弃对智慧的追寻，而穿越时空而来的维罗尼卡也不是劳拉，她自己也知道：她甚至可能比88岁的多米尼克还要苍老。

    那是梦中的青春，也是没有青春的青春，青春最诱人的是未知，而他们重生的青春却被已知的未来摧残。

    多米尼克——这位化蝶归来的庄生梦醒在雪地中，灵魂却脱离身体飞向最终的归宿。在这场梦的终局，科波拉送上了第三朵玫瑰——在电影幻境之中，多米尼克跟他的超我都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的那朵玫瑰。当影片结束的时候，答案终于出现：那是科波拉赠与惺惺相惜的多米尼克、庄生赠与蝴蝶、现实赠与电影、电影赠与观众的玫瑰，那是《没有青春的青春》所有的滋味。

    这第三朵玫瑰的味道，科波拉并不期待所有的观众都能感知并且赞美，毕竟，那是一朵不仅需要超越真实与幻境的想象力、还需要站在生命的终点回头看，才能发现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