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本来有很多路

                     ——《天经地义》观后

    “世上本来有很多路，走的人少了，也就不成其为路。”

    ——看电视剧《天经地义》，脑海中不期然浮现出这样一句话，大大篡改了鲁迅先生的原意。

    世上确乎有“天经地义”的事，然而，更“天经地义”的是，这样的事情往往很难实现。比如说，欠债还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果然如此，追债人这类角色，就不必出现在影视剧作品中了。如黄秋生在香港电影《头版头条》中扮演的痴情的追债人，再如港产影视剧中常常出现的、用红油漆写在欠债人门口的血淋淋的“还钱”！

    内地影视剧中，除了《白毛女》，罕有以债权人和还债人为主人公的作品。《白毛女》中，债使得人变成鬼，躲债被作为反抗剥削压迫的重要手段来表现。电视剧《天经地义》，则以真实的故事为蓝本，讲述了一对平凡的上海夫妇，他们，在十年内，含辛茹苦，还清了105万巨额债务。

    那条名叫“天经地义”、却人迹罕至的路，居然有人披荆斩棘的来行走了。

    罗金娣、李大志，本是上海石库门里弄中一对平凡的夫妻，罗金娣好胜要强，李大志朴实憨厚。那是“股疯”的年代，半辈子小心谨慎甚至有些小气的上海市民，突然做起了发财梦。罗金娣被上海拆白党以高额回报的手法诱骗，投资股票，成了弄堂里最风光的人家，她的儿子也第一个用上了电脑。弄堂中的邻居、工厂里的同事，拿着自己半辈子的积蓄，跑到罗家，要求罗金娣代炒股票，李大志对此持反对、保守的态度，却因为他倒插门式的女婿身份，也因为人们的见钱眼开已经近乎狂热，反对的声音被压抑下去。罗金娣筹集了105万巨款，交给骗子郑耀生。郑耀生逃亡，罗金娣的发财梦醒了，却陷进了另一个噩梦之中：因为非法集资，尽管她是最大的受害者，却必须要承担起这105万的债务。按照当时她跟丈夫的工资水平，这笔债，大概需要两百年的时间，才能够还清。

    有多少人经历过从天堂进入地狱的感受？天堂上曾经有位大天使长，因为叛乱，被上帝倒栽葱扔进地狱最深处，他于是成为魔鬼撒旦。

    罗金娣也从美梦顶峰被扔下地狱，像所有的普通人一样，她恐惧、不理解、逃避、甚至想到过死。她在黄浦江边站了很久很久，终于跳下。债主们急忙赶到医院看她——不是担心她的生命，而是强调不能人死债亡。

    据说，原型夫妇看到跳江的场面，抱头痛哭，因为回忆起那最黑暗而没有希望的时光，也因为庆幸，庆幸死亡、逃跑没有成为他们最终的抉择，才有了现在百感交集的幸福时光。

    故事进展到这里，电视剧的主创面临两种抉择：其一，是将这极富有生活质感和强大戏剧张力的开端，采取港剧惯用的手法，比如《大时代》，那也是股票的故事，刘青云饰演的主人公被郑少秋饰演的父亲好友所害，家破人亡，他像武侠故事中的少年一样，拜师学艺，终于在股市上将郑少秋一家斗得一败涂地，眼看着他们一家父子五人一个个从自己的面前跳楼。走这条路，将是坦途，商战加上家族恩怨和个人情感，不用细想，也能猜到那将是个怎样的故事。尽管剧集中存在所有这些商战、家族恩怨、情孽纠缠种种元素，然而本剧的主创，却选择了第二条路，他们习惯“走窄门”。《圣经》中上帝曾说：“走窄门，你将得着生命。”主创者希望他们的角色得着生命，而非惯常的情节和冲突。选择“还债”、“信义”、“宽容”这一题材本身，在当今世情，也算得上是“窄门”了。

    于是，在开端构造了强大的戏剧冲突之后，剧集放弃了商战等等惯用技巧，开始表现面临巨大震撼之后的真实人性，那些跟罗金娣一样发财梦醒的债主们，将罗金娣视为唯一的救命稻草，在追债逼债的过程中，呈现出或者高贵或者卑贱的人之本性：罗金娣、李大志的师傅，并不知道老伴也将自家的存款偷偷给了金娣炒股，事发之后，他没有抱怨，没有唠叨，报以高贵的宽容和理解，并且一直偷偷的帮助罗金娣夫妇，自己得了绝症，悄然返回乡下，这位老人令人联想起那些骄傲的非洲大象，自知生命即将到达终点，于是离群索居，孤独安详的死去。

    还债的时间长达十年，十年中，债务变成一条将人物命运紧紧相连的线索，顺着这条线，观众看到的是人物命运的转变。比如小饭店老板毛福田，是债主中最难缠的角色，自己被逼债、丢了生意，就赖在罗金娣家不走，十年过去，在跟罗金娣夫妇打打斗斗、分分合合中，他成为一家豪华饭店的老板……

    十年中，有水电费、酱油醋钱都要罗金娣家来交的小气债主，也有偷偷将一只火腿放在罗家窗台上的友善之人；有轮流来罗家监督他们饭桌上有没有吃肉菜的邻居，也有瞒着儿媳，将女儿女婿偷偷叫来吃点好菜的岳母……

    在“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不变的信念之后，剧集呈现出千姿百态的“变”，那是债主和欠债人的生命，他们在巨大的压力之下，彼此从纷争吵闹到理解扶持。也许连罗金娣、李大志夫妇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们甚至变得依恋这债务了。如果没有债务，如果没有那些有时狠心刻薄的债主，他们是谁？他们是平凡的罗金娣、李大志夫妇，在工厂中工作，在里弄中生活，过了两百年，可以挣到一百万。然而，在债务的阴影和债主的压力和包容之下，他们不得不奋斗，下岗、当修理工、在公司工作、自己创业发明制造打码机……十年后，他们完成了从前的罗金娣李大志两百年才能做到的事，他们变成了不一样的罗金娣和李大志，他们惊喜万分、百感交集的发现了全然不同的自己。

    神话中说，思凡是为“历劫”，也即经历磨难；佛教中说，人间是个“娑婆世界”，也即“堪忍”。

    原来世间的一切全都“堪忍”，是为“历劫”，经历这些，才能到达真正的自我。

    ——世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世上本来有很多路，要走，才能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