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兮归来
——我看《大汉风》
近年来的国产历史正剧往往令笔者感觉“异样”,不是失望,不是激动,只是“异样”。究其根源,乃是历史正剧所采取的居高不下、因而岌岌可危的视点。《雍正王朝》、《康熙帝国》、《汉武大帝》等等铺陈华丽、群星璀璨的历史正剧,不约而同的在满足大众同一个梦想:明君梦。在这些令人肃然起敬的剧目里面,我们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天纵英才、忧国忧民的好皇帝,他们夙兴夜寐、日理万机,不但将国库空虚、边疆动乱、吏治腐败、收复台湾、邪教滋生等问题一一解决,而且生命力旺盛,生前渴望“再活五百年”(《康熙帝国》主题歌词),死后,还为我们民族留下了“挺立千秋的自信”(《汉武大帝》片头题词)。据说咱们中国人最喜爱的白日梦有四种:明君梦、清官梦、隐士梦、英雄梦。可是一觉醒来,才发觉我们的明君清官梦做得真是不少,隐士梦则大隐不出,英雄梦雄风不再。
时代早已不是英雄辈出的时代,可是当梦中英雄也退隐成胸怀天下的犬儒主义者(《英雄》),没有一个华莱士(《勇敢的心》主人公)敢于在断头台上高呼“自由”,这样的时代就不是在进步,而是在倒退。
因为有着这样的先入之见,所以,在观看国产系列数字电影《大汉风》之前,笔者预先准备好了挑剔的眼光,打算再来一次“异样”的观影体验,不过,令笔者大吃一惊的是:这一次的“异”居然是异于近年来国产历史正剧的“异”——在系列数字电影《大汉风》中,笔者终于感受到了古典主义英雄的回归和“明君梦”的粉碎。而这部系列片,就是以《群雄并起》这样一个标题,掀开了轰轰烈烈、波澜壮阔的序幕。
一、归来的英雄魂·粉碎的明君梦:
20集系列电影《大汉风》,讲述的是观众耳熟能详的楚汉相争故事,大多有一个成语来做片名,比如《四面楚歌》、《胯下之辱》、《破釜沉舟》、《鸿门宴》等等,每集讲述一个核心事件,连缀起来,就是一段被重新讲述的完整的历史传奇。比起常规的电视连续剧,更易获得珠玉相连、精华荟萃的观影感受。
影片塑造了一批反抗暴秦暴政的“英雄”群像:项羽力拔千斤、刘邦斩蛇起义、张良博浪沙刺秦(当真的刺了,没有因为在下手之前突然想到了“天下”而手软筋麻)、韩信忍辱奋起……在中国历史上连绵不绝的起义之中,恐怕这一次的群雄并起动机最单纯,目标最一致,英雄的定义也最纯粹:不怕牺牲,以天下事为己任,实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便难逃灭亡的命运,也体现为悲剧的崇高之美。
这一命运尤其表现在悲剧英雄项羽身上,项羽跟他的好兄弟、死对头、情敌——刘邦,只有一个共同之处,两人一生都只写了一首传世之诗:刘邦的是《大风歌》,想的是衣锦还乡、戍守四方,当真是天生的政客皇帝;项羽的则是悲歌一曲:“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天下已失,想的却是马、是妻。胡军演绎的多情霸王能令天下女子怦然心动,而最终却是刘邦握天下于掌握之中。
令人惊喜的是影片不但着力于塑造英雄群像,还采取了粉碎“明君梦”的人性化视点:“楚汉相争”,争的无非就是那把龙椅所象征的权力,成则王侯败则贼寇,本无是非。所谓刘氏乃“仁义之师”,项氏乃“虎狼之师”之类的评价,是胜利者写就的历史,倘若当年胜负异位,恐怕刘氏就成了“暗弱无能之辈”,项氏就成了“悲歌慷慨之士”。因此,影片并没有努力的渲染刘邦如何英勇豪迈“斩蛇起义”、正气凛然“约法三章”、萧何如何深谋远虑,进了秦宫不要珠宝、只要山川地理图之类的“佳话”,相反却似乎漫不经心的进行了消解:刘邦斩蛇起义是喝醉了酒,借酒壮胆无意为之;约法三章也不是甫一进关就做的好事,而是被项羽逼迫、仓皇撤退到灞上之前,为了向百姓邀功买好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刚进秦宫,刘邦和夫人兄弟就对那张龙椅馋涎欲滴、跃跃欲试,所谓“拯民于水火之中”,无非是“令朕坐龙椅之上”的另一种说法,听起来很美,说出来却很丑。影片没有立足于胜利者写就的历史之上来讲述自己的故事,被故意含混的“佳话”,则似乎更接近于勇于怀疑的现代人心目中的历史。影片给了观众一种全新的视点看待大汉朝的开国皇帝刘邦:平等、审视、沉思,而不是仰望、缅怀、遥想。
就连刘邦的造型也颇有特色,肖荣生饰演的刘邦不算难看,长发披肩还带点发卷儿,固然是近年来流行的武侠剧时髦造型,不过倒颇有一点“流氓的倜傥”,随意之中带着点豪迈,像一头脏兮兮懒洋洋的豹子,肮脏的外表掩不住皮毛的华丽,骨子里却十分危险。影片用《新龙门客栈》的方式讲述了一段刘邦跟酒店老板娘的风流韵事;刘邦修长城回乡,几个兄弟的剪影出现在城门洞,扑上来将他压在身下、又被他身上臭味熏起的一场戏,分明让人看出些《美国往事》中的黑帮兄弟情谊。总的说来,刘邦是富于人情味儿的、活灵活现的、流里流气的,也是可亲的、甚至是性感的。这样的刘邦让观众相信:他能给兄弟们提供一种力量,让他们心甘情愿的跟随他送死打天下;却不能给兄弟们提供一种保证,得了天下之后不会要他们的命。富于中国历史特色的“杀功臣”系列剧,在汉朝便演出了第一幕。难怪刘邦一生中做的唯一一首诗就是《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哪里还有猛士,猛士被做成了肉醢(彭越),传给其他猛士吃掉了。爱兄弟的刘邦成了杀兄弟的皇帝,即便是吕后指使人下手,刘邦也是帮凶。权力帮助刘邦完成了从人到帝王的蜕变,影片浓墨重彩的写兄弟情谊,其实是背面敷粉、力透纸背的在写权力对人的异化。
影片塑造悲剧英雄,表现人性的异化,粉碎明君美梦,都呈现出与近期历史正剧截然不同的视点,从这一点来看,系列影片《大汉风》可以称得上是难得之作。电视连续剧《成吉思汗》也是一部塑造英雄的杰作,但成吉思汗自身的苍莽之气和杀戮之气都甚重,暴力征服的动机也十分原始:部落复仇和生活资料的掠夺。该剧虽然制作精良,味道纯正,但并没有赋予成吉思汗超越于“只识弯弓射大雕”之上的内容,从这一点看,跟《大汉风》还是有一定的距离。
二、女性角色的自觉:
除了男性英雄群像,影片还塑造了两个令人难忘的女性:美丽的虞姬和妖冶的吕雉。四面楚歌之夜霸王别姬,已经成为千古绝唱,虞姬的忠贞节烈甚至令叱侘风云但却甘心充当贰臣的男性蒙羞。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借林黛玉之口作《五美吟·虞姬》讽咏:“肠断乌啼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虞姬是传统女性美及美德的象征:美丽、纯洁、忠诚、节烈。但影片似乎对渲染虞姬之美、贞、烈并不是那么感兴趣,因为影片不是在拍摄《霸王别姬》,而是在拍摄《四面楚歌》。因此,看惯了好莱坞煽情场面的观众会颇感意外:影片几乎没有“霸王别姬”的场面,没有凄美缠绵的虞姬剑舞,没有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语出《红楼梦》)的自刎瞬间,观众只是听到了霸王一声惨痛的哀嚎。影片的重点和高潮场面是霸王的死,因此,虞姬的自刎只表现在霸王如山坍塌之时、一个转瞬即逝的闪回画面。

被有意浪费掉的女性花瓶角色,似乎是为了映衬另外一个绝对不会被当作花瓶的女性角色:吕雉。
在对吕雉的理解上,影片似乎借鉴了电影《西楚霸王》,在该片中,巩俐饰演的吕雉跟关之琳饰演的虞姬争夺霸王的爱情,未果,于是怀恨在心,回汉营之后怂恿刘邦灭楚,得报一箭之仇。这样看来,女性当真“倾国倾城”。只不过,《西楚霸王》中的吕雉有的是美貌与嫉妒,除了这两样,《大汉风》中的吕雉还有野心与强烈的自觉意识。她嫁刘邦,是因为善于看相的父亲认为刘邦有帝王之相,可是婚后刘邦浑浑噩噩,看不出他所从事的亭长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职业。这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是现代女性,也只能徘徊观望而已,然而吕雉是一个行动者,而且是一个勇于吞了毒药去喂老虎的行动者:她暗中指使自己的亲戚,将刘邦派了份有可能一去不回的差使,以便考察刘邦是否能成大事,事若不成,死在外面也毫不可惜。这段戏的设计令人吃惊,这几乎已经踏进了女性主义电影的领地,一部女权书写的电影史需要这样的女性形象:她们拥有自己的电影世界,在其中纵横驰骋,自在地指挥想象空间里的场景,引动注视,带动剧情,并成为女性观众理想的自我、完美的镜像。吕雉野心家的形象恐怕不会成为今天女性理想的自我和完美的镜像,但却能够在《大汉风》的电影世界中纵横驰骋,引动注视,带动剧情。霸王已死,虞姬已逝,吕雉前来祭奠,她在他们的坟墓前纵声狂笑,笑声响彻云霄,她笑的是什么?她笑的是她将名垂千古,她笑的是“得我者得天下”,一篇彻头彻尾的女性野心宣言!比较起来,武则天的无字碑简直称得上谦逊了。
权力异化刘邦,权力也异化了吕雉。他们夫妇是权力的既得利益者,也是权力的受害者。影片给了心狠手辣近乎变态的吕雉一个心理解释:在多年的争战和在楚营做人质的生活中,吕雉丧失了安全感,唯有不断的获得更多的权力,才会感到一点点安全。这样看来,吕雉毕竟是不幸福的,甚至没有为心爱的人而死的虞姬幸福,虞姬死得惊天动地却心安理得,吕雉死得默默无闻却胆战心惊。影片弱化惊天动地的虞姬之死,却强化默默无闻的吕雉之死,人为缩短可以恣意投入情感的场面,拉长只能理智观看的瞬间,似乎是在强迫观众深入体验野心带给吕雉的痛苦,被权力异化者的内心感受,而不是沉迷于玩味美的消亡。
总而言之,“体验”取代了“观看”,传统的女性褪色成飞天一般美丽模糊的背景,自觉的女性走上前台带动剧情,这种处理方式使得影片局部呈现出女性主义电影的一些基本特征。
三、残酷美学影像风格的确立:
电影暴力美学拥有一套成熟的叙事技巧,死亡瞬间成为永恒的审美体验。但与其说《大汉风》的影像风格属于“暴力美学”的范畴,不如说它属于“残酷美学”。崇尚“暴力美学”的影片注重表现个体的“死亡”,而《大汉风》等有“残酷美学”特征的影片更注重表现群体的“杀戮”,这里面有微妙的区别,但并没有引起重视。后者中的暴力往往被赋予合法化的特质,并在此前提之下被加以渲染。在这一过程中生命不断被剥夺,观众却获得了建立在合理基础之上、不受良心谴责的审美体验。
因此,当我们看到《破釜沉舟》中的项羽往来冲杀,血染征袍、甚至连面孔都变成血色的时候,我们虽然感受到战场中生命大规模消逝的悲哀,但也由衷生出对英雄勇武的崇敬;项羽魂断乌江,我们看到了坑杀秦军二十万降卒的杀人魔王之死,也看到了被兄弟背叛的英雄悲壮的毁灭;项羽的暴力行动在观众心目中合法化,并被命名为“英雄本色”,当这样一个英勇无敌的项羽号召“杀”的时候,尽管我们自幼就被教育热爱生命、尊重人生存的权力,我们依然会热血沸腾的跟着银幕上的项羽喊出“杀”这个意味着犯罪的丑恶音节。
由此可见,“残酷美学”的核心是矛盾,关键是自觉。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指出,世界对人来说,是残酷而无意义的。希腊人早在一系列悲剧之中,就以慧眼洞观了世界历史的可怕浩劫,和大自然残酷的暴力,俄狄浦斯无论如何躲避,终究无法逃脱杀父娶母的命运诅咒,这种宇宙间不可逃避的天罗地网,就是“残酷”。著名的戏剧家阿尔托明确提出“残酷美学”的戏剧思想,认为“残酷”就是面对暴力、恐怖仍能保持的一种自觉,是一种清明的意识。信守残酷美学的电影大师是日本的黑泽明,在他的《七武士》、《影子武士》、《乱》等等影片中,我们能看到武士的勇武,也能看到杀戮的残酷,并往往在影片的结尾自觉到矛盾的情感在内心纠结,有时甚至感到幻灭。
个人以为《大汉风》中最精彩、也最能体现残酷美学的段落,是《四面楚歌》中的项羽之死。这场戏似乎对黑泽明的《乱》有所借鉴,楚汉军身着色彩十分饱和的红黄色盔甲,具有形式感;碧血蓝天黄沙的乌江战场,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惨烈;血腥暴力在这场戏中已经发挥到国产剧集所能允许的极至;项羽倒下的瞬间如泰山崩溃,之后是空虚幻灭。霸王已经死去,这个到死都不肯承认失败,只说“天亡我也,非战之罪”的大英雄,死前为了证明这一点,还多次冲入汉营,多取了几条性命,身边的二十几个将士为大王喝彩,“杀人的能力”难道真的是值得赞赏的英雄本色吗?倘若如此,被投到广岛和长崎的两枚原子弹“小男孩”和“胖子”,岂不是天下最大的英雄?倘若不是如此,项羽死去的那一瞬间,充溢于观众心头的哀伤戚戚之情又所为何来?
当观众陷入矛盾、空虚和幻灭的时候,《大汉风》之《四面楚歌》正在获取它的胜利:“残酷美学”之“矛盾”与“自觉”。
尽管《大汉风》距离经典尚有一段距离,但不可否认的是,影片所采取的人性化视点、对女性角色的重新阐释、残酷之余留给观众的矛盾与自觉,都证明这一系列影片所进行的艺术探索已经取得了相当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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