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人:对语言的诚实
鞠晨曦

远人,1970年代出生,17岁开始发表作品,迄今有诗歌、小说、散文、评论400余件作品散见于《花城》《远人,1970大家》《山花》《钟山》《书屋》《青年文学》《诗刊》等海内外20多家杂志。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没有怜悯的世界》三部,主编《21世纪的中国诗歌》一部。现在湖南省作协《文学界》杂志社工作。

12月6日晚,应我的邀请,著名青年诗人、《文学界》编辑远人来校演讲。
我认识远人是在2005年。当时,省内很多诗人齐聚涉外,搞了一场母亲节诗歌朗诵会。吃饭的时候,我对昕孺老师说,想邀请几位诗人来校演讲,哪些人比较合适。昕孺老师向我推荐了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远人。我顺眼望去,看到一个长发蓬松的人静静地坐在对面,好像完全没有受到酒席上彼此起伏的吆喝声的影响。
敬酒时,远人说,不善饮酒。昕孺老师说,他真的不太喝酒。
此后,我就关注了远人的博客,偶尔会去读读远人的诗歌。
此后,常会在一些诗歌选本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远人。
但是,与远人几乎没有单独的接触。
这次请远人演讲,源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为别人的事情来办公室找我,于是试着约他,他一口就答应了。
我希望他讲讲他自己对诗歌的理解,他将主题确定为“语言与写作”。
演讲前我们一起吃晚饭,话题还是诗歌。远人是一个很纯粹的诗人,在文学边缘化的今天,他还是保持着对诗歌的虔诚和敬畏。谈起某些诗人为搏出位的种种怪异行为,远人说那是对诗歌的亵渎。原来,沉静如远人者,也有激动的时候。
远人没有带讲稿,一上台就侃侃而谈。旁征博引、信手拈花,远人的演讲就像从心灵里流出的一汩清泉。
远人非常看重一个读者、一个写作者对语言的态度。他说,语言就像我们面对的一位朋友,除了诚实,我们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让亲近它。对语言诚实,是我们必须永远坚守的律令。
远人引用沃尔科特的诗句来阐述什么是对语言的诚实态度:
一个人可以放弃写作,
应着伟人们那缓慢燃烧的
火光信号,不是去做
他们理想的读者,而是陷入沉思
积极消化,不是企图
重复或者超越它们,
而是爱上那些杰作,
并做世界上最伟大的读者。
他说,海子在他的诗歌里讴歌麦子,从此以后,中国诗坛“麦子泛滥”,很多从未见过麦子、从未到过麦地的人也鹦鹉学舌地大写麦地,就难免有点矫情了,这就是对语言的不诚。
远人谈起酒与茶的区别。对诗人来说,酒是浪漫的、是热烈的,茶是清醒的、淡泊的。盛唐诗人爱酒,是因为他们处在一个像酒一样意气奋发、气势如虹的时代;中唐以后,诗人越来越偏爱茶,是因为现实常常击碎诗人的梦想,他们不得不面对现实而保持清醒。无论茶酒,都是对语言的诚实。
远人说,对语言的诚实就是对自己心灵的诚实。因此,读书与写作几乎没有任何捷径可以走,我们只有沉入语言中,用语言来构筑我们的世界,就像希腊诗人塞菲利斯在《阴间的伙伴》里说的那样:
因为每一头都是一个城堡,
你必须同它展开战争,
到四十年后方能成为
一位英雄和一个明星。
远人说,无论诗中国的王维、李白、杜甫,还是西方的沃尔科特、沃伦、里尔克,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名词的重视。只有名词才能构建起诗歌的骨架。因此,他建议写诗的人慎用形容词。“如果你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改成‘淡淡明月松间照,潺潺清泉石上流’就索然无味了。”
远人以沃伦的《世事沧桑话鸣鸟》为例,来阐明名词的妙处:
那只是一只鸟在晚上鸣叫,认不出是什么鸟,
当我从泉边取水回来,走过满是石头的牧场,
我站得那么静,头上的天空和水桶里的天空一样静。
多少年过去,多少地方多少脸都淡漠了,有的人已谢世,
而我站在远方,夜那么静,我终于肯定
我最怀念的,不是那些终将消逝的东西, 而是鸟鸣时那种宁静。
远人说他很少对人讲自己的诗歌,应我的要求,他为我们准备了三首诗歌。
今年的秋天
远 人
今年的秋天,和往常没有两样
依旧是落叶,依旧是高高涨起来的
天空,天空里依旧是石头样的云朵
我依旧埋着头,敲打一行行诗句
今年的秋天,来得好像很慢
我很少出门,我发现我在今年
不再关心外面发生的一切
因为我不再像往年那样年轻
今年的秋天,我感到我
在加快变老,我很少和别人交谈
很少注意是否下雨,我厌倦了
所有的形式,我厌倦了向人问好
今年的秋天,我想到的是休息
最好是人世尽头的一个岛屿
我坐在那里,我惟一允许的
是无边无际的浪花,久久围来
鸟的十四行
远 人
深夜,不知是谁唱起在孤寂里隐身的歌。
好像有很多树在空旷里移动,树上的鸟巢
空空如也。我不知道一只鸟怎样在雨中栖息、熟睡
很可能,它们比人更加懂得,世界从来就是这个样子
很可能,它们拥有比人更多的知识。但它们理解的方式
却从不让人知道。它们一律喜欢安静的地方,这使它们
几乎都像智者,而我现在,确认它们就是智者。它们
做到人所做不到的事情——整个一生都用来歌唱。没有人
能说出它们热情持续的秘密,没有人把折磨自己的问题
拿出来请教任意一只鸟。在那些属于永恒的声音里
只有人的语言,笨拙而愚蠢,既看不出启示的力量
也谈不上对本源真正的表达。创世时的宝藏
人都已忘记——那些树叶、石头、流水
但每一次天黑之前,鸟都从这上面飞过,像轻盈的上帝。
小酒馆和午夜
远 人
从五楼下去,街对面就是小酒馆
四面墙都已发黑,灯下的桌子
一直排到外面,我们仿佛挤不进去
那就在街上再摆开一张,这午夜的人世
我们把它再挤上一挤,很快就有
更多的桌子摆出来,很快就有
更多的白炽灯,拖着油腻的电线
把头探出窗口,直到更深的夏夜
在我们啤酒瓶里,冒出凌晨的头来
现在很多年过去,一年年的夏夜
我已一年年觉得陌生。小酒馆已经消失
我也搬离了那条街,此刻的凌晨
只有树叶滚动,仿佛很多年里的很多东西
都已躺下来休息——人世变得安静了吗?
我此刻听见树叶,在滚动里把自己
掩埋起来,没有变化的是星星
它们总有几颗,仍在人世的每个午夜
把燃烧下去的决心,痛苦地抱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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