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作家李唯突然给我发来了短信，说的是，张贤亮去世了。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是真事。我赶紧向李唯进一步证实这个消息，结果还是那么无可争议。张贤亮得的是肺癌，几个月前我就有所耳闻，却不料那么快就去世了。让我把很多年前的往事都给勾出来了。

我与张贤亮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八十年代初期，具体的时间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那个时候，张贤亮已经写出了《灵与肉》。我那个时候刚刚开始做小说编辑，而且负责的就是整个西北西南地区。我去宁夏银川。那也还是第一次去那么遥远的地方。我记得我们是从西安坐飞机去的。那个时候的西安飞机场还不是现在的咸阳机场，而是就在市中心，机场很小，不大正规。我们将要乘坐的飞机也是那种带着两层翅膀的螺旋桨飞机。上了飞机，才知道原来就和二次大战打仗时的那种飞机，所有的乘客都是沿着飞机的机窗坐的，保险带也是一种类似汽车保险带一样的帆布带子，从上悬挂下来，看架势恨不得就是跑半道要把我们丢下去的样子，心里不免有点疑虑。飞机起飞后 都是沿着五六千米的高度在飞行，这个高度就是云层密布的地方，因此，飞机的抖动非常厉害。连航空小姐都在呕吐。我全凭着平衡性好，加上那个时候也还年轻，所以几乎就是整个飞机上表现最好的了。结果到了银川，航空小姐吐得连打开机舱门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以求助的眼光看着我，我说，来，我来吧。这才打开机舱。

银川给我的印象要比我想象中好，感觉是很年轻的一个城市，加上当地有很多从上海内迁的工厂的缘故，因此，银川还有一个“小上海”的名号。在银川的郊区吴忠县，全都是种植着水稻，看上去就和江南毫无分别，听说了那里的另一个雅号“塞上江南”。

我在当时的宁夏文联的杂志《朔方》编辑部迎接我的晚宴上第一次见到老张，其实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老张也就是四十多岁，我则只有二十刚出头。老张给我的印象是，人很干练，身材很好，挺拔、俊俏。讲话起来嗓子很亮。老张见到我还来了句上海话：“侬好！”和我们一起共欢的除了老张之外，还有也在宁夏的作家戈悟觉、李唯、张仁山、潘自强、张武等等。

我那个时候已经读过老张的作品，而且对他的经历也有耳闻。就我当时的年纪，根本无法理解他那样的经历。那个时候，整个中国都处在一个拨乱反正的历史阶段，我在很多作家的经历中都看到了类似的惨痛的经历。我曾经还写过另一位在青海的上海人作家余易木的故事，从外表上看，余易木要比张贤亮更惨。我认识老张的时候，他已经平反了。那个时候也还没有专业作家这个名头，老张还是挂在宁夏作协，实际上的任务就是专门写小说。

我们在宁夏呆了几天，还去了宁夏的石嘴山，去那里见几位一直和我联系的作者，顺便也看看河套地区的风光。

从宁夏回来不久，老张就来了上海，在上海电影制片厂文学部改电影。我的家距离永福路上的文学部只一步之遥，所以我经常去文学部招待所看老张。老张为我介绍了他的新婚爱人冯剑华。我们那时候都叫她小冯。小冯也是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应该算是老张的粉丝，结果成了老张的妻子，那时候，小冯刚生了儿子，初为人母，显得十分羞涩。老张那时候正与谢晋导演商议着改编电影《牧马人》，修改剧本很辛苦。好在老张真的是一个经多见广头脑灵活的人，写电影对他来说，并不是多么难的事情。

再后来，老张就写出了他的小说《肖尔布拉克》。我记得我读完这个小说时激动无比，那个小说中的人物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小说的风格也具有着当时很流行的俄罗斯文学的传统，非常有力量。之后我就着手为老张编了这个小说的小说集。

更是让我吃惊的是，老张写出了《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小说，引起了极大的社会轰动。他的苦难经历以及在苦难经历中那带有浪漫野性的情怀让人感到无比的魅力。

之后的一年，我们邀请老张来上海淀山湖开一个笔会，老张带着小冯以及儿子一起来了。又一次在出去郊游的时候，老张对我说了一句话，我至今都无法忘记，他说，我这个人身上有一种犯人的性格，所以你们要多谅解。我从那以后，就对老张另眼相看，无论他写出多么出格的作品，说出怎么样出格的话，做出出格的事，我都感到我能理解。我知道，在他最年轻的时候起，他曾经在监狱里呆过22年。22年啊！

转眼，老张在宁夏开西部影城了，成了大老板，听说光藏獒就养了几十条。在宁夏老张是路人皆知的英雄。人们都亲切地称他张主席。老张已经很久都不写小说了，结果就在那个时候，写出了《一亿六》这部小说，小说一反老张过去小说那种咀嚼苦难调侃命运的基调，却写起了什么人类基因的传承与播散。老张给我好几次电话，约我去宁夏他那儿玩玩，我却都因为工作繁忙而未能成行，现在想起来，真是感到后悔无比。老哥来到上海，依然还是那么潇洒，口若悬河，自信的言语脱口而出。现在我们出版社都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了，我也都算是老同志了，把出版社负责文学部分的年轻编辑集合起来，目的是与这样的大作家有个面对面的交往。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那本《一亿六》竟成了老张最后的作品，绝唱了。

看到在宁夏参加了老张告别会的李唯给我传来的替我献上的花圈的照片，我的心里真是十分难过，就这样一个有着传奇经历、吃过无数苦难的人，一个内心火热，赤胆纯心的作家走了，我们的世界因此而会变得更加寂寞，更加无力。我们想念您呀，老张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