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桑子把眼镜给她戴上，钦顺叔婆又回到了淡蓝色的世界，亲切极了。光从视觉上看，这是个安宁的世界，笼着一层柔和的光泽。

    钦顺叔婆想起了这副眼镜，一条银亮亮的铁丝扎着的两块淡蓝色镜片，接着她想起了眼镜左脚扎着的白线。对了，那是一年前。那时，她的身体要比现在强多了。她总是躺在屋檐下的这个躺椅上，眯眼望着脚下这片训服的村庄，望着门前走过的禽畜，当然，它们中也有那些大屁股的鸭子和鬼鬼祟祟的猫。那时她总在这个屋檐下，用手挡住洒落下来的白晃晃的阳光，望着通往山下的一条条小路，扭扭折折地出没在山林。她不时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儿孙们熟悉的身影从哪个旮旯出现。记不得是哪天了，桑子轻巧的身影又出现在了那条通往山下的小路上，她身着一件紧身的花衬，眼睛上绿绿的两大圈。

    “桑子你这是做甚！？”她差一点惊叫起来。

    走近了她才知道，那是一副眼镜，一副太阳镜。当时，她说不出是怎么一种滋味。那天，迎接桑子的还有她爹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钦顺叔婆还能感觉到那记耳光的亮度。

    桑子不爱说话，总是显得那么的静，像是隐谧在山涧缓缓沁流的泉水。她又拧了一把手帕，撩起钦顺叔婆的衣襟，伸了进去。

    这时，她看了看周围，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啾啾的鸟在空中追逐去，它们今天的活动范围似乎已不再满足于后山的那片风水林了。

     “八点了。”钦顺叔婆喃喃自语。

    桑子拿了梳子出来，解开钦顺叔婆的发髻，连她也没有想到，钦顺叔婆的头发是那么的长，从椅子后都快挂到地上了，像是收成时的绫麻。若是这时有谁走过来，那人可以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太，枯瘦的身子深深落在竹椅里，绿着两个眼圈浑然一个修练千年的女妖，是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们所熟悉的钦顺叔婆了。

    鸟鹊们的叫声从山林淌下，漫过屋顶，再顺着瓦檐雨水般流淌下来。

    桑子换了一盆清水，她把那团乱麻轻轻放进清水里，顺着发端轻轻搓揉，这组画面越发尴尬起来——一双白皙纤嫩的手，就这样被纠缠于一团乱麻之间？

    然而，那双纤纤小手这时就像是指挥棒，轻巧麻利，它引着清水在丝麻间穿梭，然后流淌成瀑流，它轻巧地闪过一次次乱麻的纠缠，而那些丝麻随即一一乖顺起来。

    盆撤下去了，钦顺叔婆静静地仰躺在竹椅里。

    整个早晨，她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相反，蓝色的阳光让她感到无比的舒爽。它们是山涧的温泉，轻揉着她的面颊；它们甚至钻到她的皱纹里去了，不知在忙些什么。

    “啾啾啾啾……”它们开始和她耳语着。

    她静静地仰躺着，脑后凉丝丝的，瀑布还在滴淌着。她轻轻和上眼，这时鸟群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它们是蓝色的，它们的飞翔也是蓝色的，它们的轻翅拂过她的额头，它们在她脑后的森林中翩翩起舞，它们给她唱歌，不知是什么歌子，一首接着一首，一首叠着一首，它们甚至在她的发丝间筑下巢来，下蛋孵卵，繁衍生息……

     “九点了……”她被轻轻推醒过来。桑子拿来了镜子。

    钦顺叔婆醒了醒眼睛，这时她看到一个陌生的老女人。她脸上的沟壑被理平了，透着一层淡蓝色的祥和。她平日额前的残发不见了，被一丝不漏地梳溜到了后头，而那几十年呆板的垂吊在脑后的发髻也不见了，被挪到了微侧，高高地翘在了阳光里。蓝色的阳光是那么的饱满，它们流淌在空气间，一股股在她的脸上涌过，暖暖地化作内流。当然她也看见了，一副蓝色的太阳镜很有意思地伏在了上面。

    钦顺叔婆笑了，她在镜中看到一个幸福的微笑舒展开来。同时，她看到镜中另一个笑也正慢慢展开，像一朵培蕾正缓缓地打开它的花瓣。

    “九点了！”钦顺叔婆又嘟喃了一遍。

    鸟群已在屋顶上空飞散开来，几只体态轻盈的落在了屋头，甚至还有几只落到了屋前的壤地上，就地翻腾着，为钦顺叔婆展示它们的绝技。

    “大家都去了，你也去吧。”

    钦顺叔婆看着镜子里的桑子，那朵花立马合上了。

    “一年一次，十点是集市最热闹的时候，现在走快点还赶上。”

    桑子也从镜子里头看着钦顺叔婆，没有作响。

     “说不定还能找份活呢！”

    说这话的时候，钦顺叔婆把视线从镜子里的桑子脸上挪到周遭淡蓝色的空间里。透过那层淡蓝色，现在，那些摇着大屁股的鸭子停当下来，侧着脑袋望了望她，然后慢慢钻地进屋旁山坡上梯田的水稻里。而屋顶上的那只懒猫，早已没了影子。

    桑子轻轻抚摩着顺叔婆头上被挪到一侧的发髻。

    钦顺叔婆侧过身子，她想抚摸桑子的脸，当她苍老无力的手掌凑近她的面颊时，又不知该从哪凑过去，她的手在空中挥了挥，像是指着那些暄闹的鸟群。

    “你们看它们多热闹，九点都过了，你快去快回。” 她笑了。

    她定定地望着桑子一蹦一跳在山路上渐渐消失，就像一个正在梦中走远的梦。

    现在，安宁的村庄就只剩下她和鸟群了，鸟儿今天异常的活跃，它们无所顾忌地在她的身边翻飞起来，有几只甚至还落到了她的怀里。也许在它们眼中，这是一株苍老的树，而今天，这株树又显得那么的新鲜。

    “十点了！”

    “十二点了！”

    ……

    桑子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了。她匆匆地往回赶，两腿几乎动弹不了了，红仆仆的脸上沁满了汗。

    人群见她回来了，让出一条道来。钦顺叔婆静静地躺在夹道里，脸上流淌着蓝色的笑容。在这一瞬间，桑子突然闻到了一股胰子的芳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