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1980年代后期以来,中国严肃文学逐渐成了写作者自身之事,许多作家相信,写作与读者无关。起初,这是一种拒绝媚俗的直率姿态,但是很快它便成了媚俗本身——它使写作者逐渐遗忘了文学乃是一种主体与世界之间创造性的精神对话这一事实。一些人把文学当作欣赏自身怪癖的场所和宣布“生命无聊”的讲坛,一些人则把它看成展览“精神脱水”之人的精致蜡像馆,一些人把她当作教育人民、宣扬政治或道德诫命的工具,还有一些人则把它看作承载民生疾苦、为民请命的容器。前两者使读者感到,自己对文学的围观是自讨没趣的,因为作者全部的心神都只在己身的痛痒,他根本没打算和你说话;后两者使读者感到,自己再围观下去就等于承认自己是个需要教育和拯救的大头傻子,因为作者如此捶胸顿足、涕泪交流全都是为了你。这种“严肃文学”的写作者在精神上是如此迟钝、贫乏、武断和封闭,以至于他们很难发现自己不熟悉、不习惯的未知事物并对之加以新鲜的探究,或者,他们很难站在不大喜欢、不想知道然而却真实存在的事物的立场上思考和想象。他们似乎正在成为自己之“有”的牺牲品。他们已不能像一个成长的孩童,总是抱着明净好奇之心面对无尽的世界。他们的经验、思想、感受力和想象力正在逐渐老化,逐渐停滞,然而却在老化和停滞中继续勤奋地生产。这种精神产品看上去是追求深刻、追求意义、追求道德的,是不会笑和反趣味主义的。这种文学认为:“趣味”会使人玩物丧志,而“笑”则是堕落、放肆与恶意的标志,而文学应使人纯洁虔诚,道德高尚,或者应使人绝望深刻,杜绝幻念,换句话说,人应当心不旁骛地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直至成为一个正义真理或末日真理的体现者或祭坛上的牺牲。应当说,这种“片面载道”的文学观窒息了人向未知进发、实现自身创造力的无限可能,它忘记了人最终的目的是成为无限丰富和智慧的人本身。这种文学过分严肃的面孔让我想起王小波的一句话:“最严肃的是老虎凳。”老虎凳文学让人在心智和情感上饱受煎熬,无法共享,无怪乎一派天然的普通读者离之远去。
其实对中国当下的严肃文学来说,致命的问题已不在于“道德的文学”(在此仅指道德高调的文学)和“犬儒的文学”的分歧——在都不具备“精神共享性”这一问题上,两者现在已惊人地一致—— 而是在于“有趣的文学”和“无趣的文学”、“智慧的文学”和“无智的文学”、“爱的文学”和“无爱的文学”的分歧,一言以蔽之,是“有创造力的文学”和“没有创造力的文学”的分歧。显然,后者的规模远远大于前者。这是中国文学的悲哀。对严肃作家来说,“创造力”是一个综合问题,既不只关乎道义良知,又不只关乎写作技巧,而是关乎智慧、有趣和想象力,关乎爱、幽默与笑的能力。诚如爱尔兰剧作家沁孤所说:“在滋润想象力的一切营养中,幽默是最需要的一种,要限制或毁掉幽默是危险的。波德莱尔把笑称作人类邪恶成分中最大的表征;而当一个国家失去了幽默,正像某些爱尔兰城镇正在发生的那样,就会出现精神病态,波德莱尔的精神就是病态的。”20王小波、周星驰、过士行,以及一切懂得“笑与良知的辩证法”的中国写作者的存在表明,这个国家的精神病态还未入膏肓。因为这些写作者知道,文学不是实现任何具体功能的工具——甚至连表达正义的工具都不是,如果文学一定要有一个最终的目标,那么她的目标就是:建立一个人类之美、智慧与自由的共和国——创造力的共和国。
2005年5月7日完稿
1 《王小波文集》第4卷,《〈怀疑三部曲〉后记》,第336页,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出版
2 略萨:《给青年小说家的信》,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出版,第31-32页
3 转引自赵一凡:《欧美新学赏析》,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年9月出版,第64页
4〔英〕马丁·艾斯林:《戏剧剖析》,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出版,第39页
5 转引自《拉伯雷研究》,巴赫金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出版,第38页
6 《拉伯雷研究》,第58页
7 转引自〔瑞士〕迪伦马特:《老妇还乡》,外国文学出版社2002年出版,第3页
8 过士行:《坏话一条街——过士行剧作集》,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99年出版,第273页
9 《金圣叹批评水浒传》,第十四回,齐鲁书社1991年版,第273页
10巴赫金:《文本 对话与人文》,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6页
11巴赫金: 《拉伯雷研究》,第56页
12巴赫金:《小说理论》,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0页
13 《巴赫金文论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第3页
14 〔英〕怀利·辛菲尔:《我们的新喜剧感》,载《喜剧:春天的神话》,第183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92年7月出版
15 梅尔文·赫利茨:《幽默的六要素》,载《喜剧:春天的神话》,第269页
16 迪伦马特:《戏剧的问题》,载《西方剧论选》,周靖波主编,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599页。
17 〔法〕罗伯尔·埃斯卡尔皮特:《幽默》,商务印书馆2004年出版,第27页
18 同上,第28页
19平斯基《文艺复兴时期的现实主义》,转引自巴赫金《拉伯雷研究》,第161页
20 〔爱尔兰〕约翰·密灵顿·沁孤:《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载《西方剧论选》,第5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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