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林格：教育之道，道在回归

近期，著名教育专家林格再次推出其新作《教育者的自我修炼》与《做有智慧的教育者》（清华大学出版社），这是他在新书出版后首次接受记者采访。以下是这次访谈的内容。

问：您走访了全国各地几千所中小学，被称为“用脚做学问”的教育专家，应该说您已经对全国中小学的教育现状非常熟悉了，中小学的教育教学现在是一种怎样的情况？

答：当前中国现行的教育理论与实践深受工业化思维或征服思维的影响，形成了以教为中心的庞大评价体系，致命之处是“教本能”，把大量依靠学生本能获得的东西变为必教的内容，结果出现了“厌学”、“唯分数论”、“摁着牛头吃草”等教育癌症，且大量优秀学校的校长和教师竟然以“征服”、“控制”为荣。在深层次上，这种现象主要表现在通过深入研究人的大脑运行机制，企图建立所谓的心理学控制系统，以微格化、数据化、标准化的工具建立的教育教育评价体系，其实质是工业化思维或征服思维在人的发展领域中的泛化和迁移，是反教育理念的。当然也不排除当下有些优秀的学校抢夺甚至垄断好生源之“阳谋”，使得很多群众迷信了这种工业化思维的局部效果。总而言之就是，方向错了，越努力，错误越大，离教育的本真越远。

问：林格老师，您在《教育者的自我修炼》与《做有智慧的教育者》这两本新书当中反复强调“文化育人”的观点，许多教师与家长拜读后，认为“文化育人”从理论上来说，是非常有利于孩子的成长与发展，但似乎与当今学校中所倡导的“应试教育”大相径庭，您认为“文化育人”在现实环境中的立足点在哪呢？

答：素质好，不怕考。考试是一种能力，可以通过训练来提高。考试的能力可以分为五个层次：第一层是基础知识的储备；第二层是考试技术，也就是精通得分点；第三层是思维，即掌握思考与解决问题的方法；第四层是文化底蕴，即文化修养；第五层是人格，就是做人，会做人也会考试。考试能力是素质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

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如果“培养习惯”是“培根”，“启迪智慧”就是“护理枝叶”，那么“开花结果”就是“考试能力”，就我自己的经验看来，素质好是不怕考的……我们的培优特色课程的实践证明，此路几乎能实现我的务实想法——打着应试教育的旗号扎扎实实地推进素质教育。

问：虽然我们国家教育部一再呼吁素质教育，并且课改也在尽量往素质教育上靠拢，但现今仍有大部分的学校与家长都将分数视为评判学生素质的唯一标准，您对这个问题是如何看待的？

答：教育者很容易为了分数，为了眼前的“教育利益”而舍本逐末。我知道很多的学校和家长，都把阶段性的分数作为评价孩子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比如为了升到好一些的学校，不惜一切代价。在这个问题上，全中国的家长没在一起开过会，但有一句话异口同声——孩子，只要你有了好分数，其他的一切你就不要管。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国民共识！

追求分数，不是教育的罪。分数是一个很糟糕的东西，但目前或者相当长时间内没有什么比分数更好的衡量方法，所以我们不得不选择分数而已。而且，素质教育的关键并不是拒绝分数，而是如何获得分数。这里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摁牛吃草”获得好分数；二是“引牛向草”获得好分数。我建议大家选择后者，家长与学校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要做的是当好“啦啦队”，而不是成为“陪跑者”。

问：中小学学生平时的课业就已经非常繁重，许多家长仍抱着“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想法，在周末为孩子们报了各种补习班与兴趣班，目的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比同龄人有更扎实的素质基础。您觉得家长们的这种做法是否是素质教育养成的做法呢？

答：我们似乎经常可以听见这样的口号，说“不要让你的孩子输在起跑线上”。这么多年来，这个观点真的误导了很多人。大家都只看见了起点，却忽略了终点。其实终点的成功才是真正的成功，很简单的道理，孩子的成长是一场漫长的长跑，起跑慢一点，其实不重要。比如没能在幼儿园时期进行最有效的智力开发，难道孩子将来就一定没有出息吗？小学升初中升不到好学校，就意味着一定失败了吗？这个道理大家都能理解，但一般的教师和家长却很难落实到行动上。

问：您刚刚所说的这些引出了一个更深层的话题，那就是，除了分数和升学，我们应当如何评价孩子的发展呢？

答：人的发展需要评价，分数是其中一种不得已的评价手段。分数评价的好处是明晰而简单，缺点是“用一把尺子量所有的孩子”，把大多数的孩子变为所谓的“失败者”，如果有更好的评价手段，分数评价的方式毫无疑问应当摒弃的。

客观地说，分数评价方法与人的发展规律是相违背的，因为分数评价的逻辑是强行分析的逻辑，而人的发展是混沌的、模糊的，是不容“分析”的。《道德经》里有句话，说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可以为天地母。”意思就是说，道是混沌的，先天地而生，虚空宁静，超然独立，永恒不变，是天地的母亲。万物的发展均有其不可言喻的自身规律，人究竟是怎样发展的，其实我们是无法真正做到准确“分析”的。

模糊当然不是“糊涂”，而是一种超然的评价方法，是符合客观事物发展规律的。而人的发展更应当采用模糊的评价方法。模糊的评价，实质上是上升到教育文化意义上的评价，是人性的回归。很多时候，过度的量化、微格化，看似很科学，但在实践中常常是控制了人的主动性，阻碍了教育本真的回归。对于人的实质发展，谨慎使用“量化”才是正道，有智慧的教育者，只需要整体把握，做一个模糊估计，即可直接达到评价的目的。

问：很多家长会说，我们目前无法回避的现实是“中高考”，这是目前公认的公平方式，我们应该如何把握呢？

答：在这方面，我支持华南师范大学郭思乐教授的观点。他也是生本教育的创始人。他认为，当前，我们要长期地在中高考的体制下工作，因此，对基础教育的有意义的研究，都不能离开中高考存在的这一事实，生本教育十年实践证明，“素质好，何愁考（中高考），为了好，偏不考（过程中的统考）”。我十分赞同郭教授的观点，当前教育改革的瓶颈在于区域性或者学校的统考，这样的考试是区别于中高考等社会选拔性评价的教育过程中的评价，在教育还缺少根本性改革的情况下，管理者往往借助于这种评价方式来防止教育质量下滑，其目的是实现教育活动主体之外的人对学习者情况的把握和监控，它广泛地影响了教育教学的模式，使所有的教育中人疲于应付，失去了激扬生命主动性的教育改革探索热情。

农村学子上著名大学难，非其他原因，而是农村最好的中学“县一中”教育教学观念落伍，过去死抓、狠抓、单一靠题目训练的“血汗成功模式”如今已不再神通。因为，如今的高考，已经不是纯粹地考“知识”，也不是考大家所认为的“能力”。近五年来，命题发生了深刻变化，单纯的题海战术已经不能让学生从优秀迈向卓越了。高考导向性要素每年都在潜移默化地多元化、深化……日渐趋于深刻思维、稳定的内心秩序、文化底蕴、良好习惯等指标。同时，这对于新时期的高中教师的文化底蕴和思维功底提出了更新的要求。我刚刚所讲的“素质好，不怕考”的法则将在未来10年内渐渐成为现实。

问：那么，按照您的思路，是否可以通过高考内容的改革来实质性地推进素质教育呢？

答：这只是一种可能，不可矫枉过正。虽然当前有意义的教育改革须适应当下的高考，但教育是一个系统的工程，仅仅改革高考，只能解决终端评价导向的问题，教育的根本性问题并不在于此。

问：2015年有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就是中国教师在英国教学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现象，比如中国教师抱怨英国学生太散漫，英国学生认为中国教师的课程难度太大。您是怎样看待这类现象的？

答：这个问题看似是一个跨文化的冲突现象，我们可以将其归纳为课堂文化方面的问题。中国教师在第一次真正面对西方的课堂文化时，对于他们的挑战可不小，要适应就必须彻底转变他们的观念。在创建课堂文化的过程中，如果教师以“最优逻辑”先入为主，并无清晰的定位、目标、内容、评价以及以能力为导向的交互梯进路径，那么这种课堂文化就是伪装的、是不安全的。关于这一点，我建议教师们放下自我，放下执着，一切以组织学生自己学为目标。这样做的实质就是全面建构“学”的课堂文化，而非“教”的课堂文化。

问：您认为这种现象是否说明了中国的基础教育还无法做到与其他国家的基础教育接轨呢？

答：我并不这么认为。事实上我们能做到。当前的中国教育发展不应该盲目推崇和借鉴欧美的教育模式，而应当建立中国教育的自信。以课程育人，是中国基础教育与世界基础教育并轨的交叉点。换言之，现代学校应当具备生成、整合、执行、创新课程体系的综合能力。建构课程逻辑的关键是要确定课程目标，也就是我们培养什么人、怎样的人。一个学校所有的课程体系也都应该围绕着这样一个目标来建设。课程也将成为一个学校真正可输出的文化产品。

问：您心中理想的教学环境应该是怎样的？

答：这非常难定义。我始终认为教学就是处理好人的生命与知识的关系。人的生命与知识的关系可以用五个词来概括：情感、觉悟、活动、实践、考试。情感，让人与知识之间的关系变得更亲切；觉悟，让人与知识的关系变得更灵动，即活化知识，培养能力；活动，让人与知识的关系变得更加系统，形成庞大的知识脉络；实践，让人与知识的关系变得更加稳定，这是可以通过实践来验证的；考试，让人与知识的关系变得更加现实。最重要的是，这几个词的顺序不能错，如果错了，就有可能变成应试教育了。

问：近年来，“尊重教育”这几个字被经常提到，很多学校甚至将其作为学校发展的核心价值观，您是如何理解“尊重教育”的呢？

答：“尊重教育”固然是一个很好的提议，但很可惜的是，“尊重教育”仍然停留在建立良好师生关系的层面上，没能进一步深入挖掘其深层的教育价值。为了区别于一般的“尊重教育”，我提出“高度尊重孩子”的概念。也就是说，仅仅尊重人的基本权利是不够的，还要高度尊重人的生命发展规律，这是一切教育的逻辑起点。我正是用这个尺子来衡量社会上流行的各种教育理念的真伪，只有从生命发展规律出发的教育才是真教育。

问：您再次与清华大学出版社合作，推出了您的新书《教育者的自我修炼》与《做有智慧的教育者》，您写这两本的书希望给哪些读者看？对于读者的反馈，您有特别的期待吗？

答：这两本书计划是在中小学教师内部培训和家庭教育专家培训中使用的，后来发现，其实每一个人有缘人都可以通过这种深度的阅读与我建立一种联系，这种联系是微妙而神奇的，我希望我的读者能够不仅仅是读完本书后参考书中的方法教育孩子，更希望他们能够受这两本书的启发，回顾自己的教育历程，思考教育的意义，再考虑未来如何成为一个有智慧的教育者。那么我写这两本书算是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