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带给别人快乐的时候，自己的快乐于是就慢慢消失了。

    所以说，快乐是守恒的。

    三年前，我结婚，找了一家婚庆公司，由于是个好日子，我订的又晚，好司仪都已有了档期，无奈之下，一个朋友给我推荐了一个业余的婚庆司仪小杰。

    业余的，我第一感觉就不是太好，但朋友一直力荐，基于信任，我决定先和小杰谈谈。

    和小杰见面是在一家星巴克，周日下午两点，我和我老婆到的时候，他已在那里点了一杯热摩卡，拿着手机刷微博。

    见面问好之后，小杰拿出一份流程单，开始叙说整个婚礼流程，叙述完毕问我是否有其他补充，可以在任何环节添加，我对他的准备工作非常满意，把我们俩想到和没想到的都考虑的非常仔细。随后，他开始说下半场的活动，一再向我们保证，下半场不需要我俩太多顾虑，他一定会将气氛调节的非常好。

    我看着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于是就相信了他，当场和他敲定档期。

    婚礼非常圆满，小杰没有任何手稿，流利地贯穿了整个婚礼，伴随着小杰准备的音乐，我老婆在舞台上泣不成声，而我在拥吻刹那也泪流满面，此时此刻，音响恰当地往上推，小杰用他深情的声音诉说着我们的故事，全场来宾热烈鼓掌，婚礼气氛推向高潮。而在后半场，我和我老婆无论在哪个地方敬酒，都能听到另一边的观众对着小杰鼓掌和起哄，小杰安排了好几个互动的游戏，帮我很好地照顾了所有的来宾。

    敬酒的偶尔，我会看看舞台上的这位司仪，他不停上串下跳，时而忽悠这里的来宾，时而撺掇那边的亲朋，有的时候，他会擦擦汗，但脸上的笑容不改，仿佛他也跟着我们一起快乐。

    走的时候，我还在敬酒，他来跟我告别，我说了一句谢谢兄弟，而他只是捶捶我的肩，一手拎着手提，一手挂着西服，一阵风似的离开。

    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而他在工作之余，婚礼也越接越多，我成了他的专门音控，和他一起过着这充实而有趣的业余生活，其实和专业司仪比起来，小杰的婚礼并不多，除了夏天，每年的9月到次年的5月，每月也就平均两场左右。

    “你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从此以后，无论健康或是疾病，无论贫穷或是富贵，无论顺境或是逆境，无论年轻貌美或是容颜老去，您都将与他相亲相爱，相依相伴，相濡以沫，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你愿意吗？”

    我在舞台下无数次听他念出这样的誓言，有的时候，我会问他，你每次都念同样的台词，你还会有感觉吗？

    他说，其实每一次念都会有不同的感觉，不同的新人，他都会有不同的感情，如果是他熟悉的朋友，他念的时候甚至会哽咽，但他在舞台上永远是快乐的，他把他的祝福和快乐化为实际的一场场主持，送给这些新人。

    在新人敬酒的时候，他都会准备很多的游戏活动，这些游戏活动都需要他走到舞台下面，和几百号来宾进行互动，玩得最热闹的自然是我们当地的一个老话游戏。小杰年初普通话的中文意思，由现场来宾猜方言老话，由于老话在普通百姓心中根深蒂固，游戏玩得非常热闹，往往会带出一个非常大的高潮，有的时候，小杰的题库都念完了，一些来宾朋友依然不依不饶，要求他再出几题。那些原本吃完就要走的宾客，也因为有这些游戏活动的存在，会继续呆着，等参加完各类游戏才回家，这就使得婚礼变得非常饱满而热闹。

    同样，我也会问小杰，每一场，你都一样的题目，你自己说得不累不枯燥吗？

    他冲我笑笑，你没发现，我每次一念题目，他们都用一种期盼、兴奋而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吗？而当他们猜对，我用话筒鼓励一下，然后送他小礼物的时候，他们的那种快乐是那么的发自肺腑吗？能把快乐带给他们，不就是我们司仪应该做到的吗？

    我觉得，他不是真正的司仪，但他有着良好的职业精神。

    在小姚结婚的时候，那是一个冬天的乡村祠堂，我穿着羽绒给他放音乐，而他穿着单薄的西服主持，在《我爱记歌词》游戏环节，由于露天，音响效果不好，他自己跟着唱歌，让宾客猜歌词，一首又一首，我听出了他嗓子的沙哑，但却吸引了村里其他的村民组团来观看；在小田结婚的时候，他忽悠上了十几个新郎新娘的朋友，齐跳骑马舞，然后模仿夜场DJ的声音对着舞台上的那些人起哄，结果新郎红着脸脱下西服跟着一起跳，全场宾客跟着节奏鼓掌，笑得不亦乐乎；在小伟结婚的时候，他精心准备了五月天的所有钢琴曲，新郎唱着《我不愿让你一个人》出场，温馨的不可言语，新郎的爸爸妈妈在台下一直微笑，看着自己的儿子迎娶美丽的媳妇。

    但是，我一次又一次看到，小杰下场时候的表情。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非常感谢大家参加这场婚礼，我是司仪小杰，在这里再次祝愿两位新人今后的生活，百年好合、幸福美满、早生贵子，也祝愿各位来宾生活幸福、事业兴旺、家庭和谐，谢谢，各位晚安。”

    说完这些结束语，音乐声拉大，小杰关上话筒，走到我旁边的椅子坐下，然后用小毛巾盖到头上，持续近一分钟，然后掀开毛巾，那个洋溢着笑容的小杰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一个满脸疲惫，心事重重的小杰，然后，他默默收拾东西，喊上我，和新人打完招呼，离开现场。

    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去吃顿夜宵，在等菜的期间，他会发呆，等上菜后，他开始狼吞虎咽，他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愁容满面。

    我一开始不太习惯，会问他，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刚才在台上话那么多。

    他只是说，快乐是守恒的，当你带给别人快乐的时候，自己的快乐于是就慢慢消失了。

    我说他矫情，他说我不懂。

    两年前，他在婚礼上认识一个姑娘。

    当时是小杰的同学结婚，小杰提前到现场，现场来宾远没有来，有个姑娘在摆放东西，看起来是新人的朋友。

    小杰跟我说，这姑娘不错哎，我说你可以追追看，小杰不置可否。

    三个月后，小杰告诉我，他们在一起了。

    我为他们感到高兴，一起吃过好几次饭，姑娘依偎在小杰身边，幸福满溢，小杰话不多，还是那个舞台下的他，在人少的时候，他越发如此。

    又过了两个月，小杰告诉我，他们分手了。

    我问他为什么，小杰说，姑娘总是希望多跟她交流，但他觉得自己平时话已经说得很多了，所以在她身边只想好好休息依靠，但姑娘不这么认为，姑娘以为私下的小杰也是那般的快乐，那般的活跃，殊不知，现实并非如此。

    我说他不懂珍惜，他在我面前一瓶又一瓶喝啤酒，他说他后悔了，我说那你继续去找她，他说她有男朋友了，我说他贱，他说是的，他就是贱，他无法做到舞台下和舞台上一样，他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快乐，什么时候该生气，他像只苍蝇一样没有头绪，他唯一可以确认的时候，在人多的时候，他必须带给别人快乐。

    而往往，他给自己埋下了孤独的种子。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有一次，他实在受不了，他跟我吐槽。

    他说，凭什么每一次活动都需要他去组织，每一场快乐都需要他来烘托，他累了，不想继续这样，他想做个参与者，做个快乐的参与者，他希望别人给他快乐。

    我顿时醒悟，小杰缺少一个给他快乐的人。

    我也想到了自己，我老婆是个非常可爱的女爱，有一次，我看到一张鸟叔的图片，感觉非常好玩，我微信发给她，不一会儿，她照描了一张，我没笑死，还有一次，我在单位加班到凌晨，在办公室躺了一夜，第二天继续上班，第二天一早，一个外送员送了一个便当过来，便当是我老婆做的，上面留了张纸条，希望我不要忘记吃早饭，感动和快乐顿时满身，当然，我老婆平时给我的快乐还会有更多，而小杰的身边，就缺少这么一个给他快乐的人。

    我说，既然你说快乐是守恒的，你带给了太多人快乐，那么你多留点给自己吧。

    他说，他其实留了很多，他会把很多很多的想法留给那个也能够给他带来快乐的人。

    但小杰也在担心，随着年龄长大，快乐越来越少，他怕他那个装满快乐的气球变得越来越小。

    由于工作繁忙，去年，我和小杰说不能给他放音乐了，而且我有了孩子，需要更多时间照顾孩子，小杰跟我笑笑，说这些年哥们你辛苦了，我说希望你赶紧找到带给你快乐的女孩，他还是冲我笑笑，但我知道，在他的笑得背后，是各种苦涩。

    今年年初，我们碰到吃了个饭，小杰说，他的气球不见了，他碰到了一个女孩，将里面储藏的快乐都用光了，我说怎么会呢，怎么会用的那么快，他说，那个女孩带给了他很多的快乐，他也开始像换了一副皮囊，尽最大努力把剩余不多的快乐带给她，但最终的最终，他们还是没有在一起。

    我问他怎么办？他说他不知道。

    小杰把大多数快乐带给了舞台上的人们，把剩余的快乐储藏起来，现在又用光了，他的快乐，真的，也许没有了。

    小杰说，他曾经给那个婚礼上遇到的姑娘发过一个短信，那个姑娘也要结婚了，那个姑娘告诉小杰，快乐或是不快乐，就找个折中点，或许最快乐的日子，永远已经过去了。

    我说他太悲观，他说真的如此。

    上周，小杰给我打电话，说能不能再给他当一次音控，我答应他，说没问题。

    昨天晚上，我去了现场，我才知道，婚礼上的新娘就是小杰用完气球储藏的那个前女友，我气不打一处来，我说你他妈不是贱吗，还给她做司仪，小杰只是笑笑，说分手了还是朋友，权当帮朋友一个忙。

    和以往一样，小杰按照正常的程序主持完了整场婚礼，他读誓言的时候，没有哽咽，我知道他在硬撑，因为在交换完戒指，他们拥吻的时候，小杰转了个身抬了下头，我离得近，知道他想让眼泪不留下来。

    后半场的游戏环节，小杰依然如兴奋的脱缰野马一般，使出浑身解数制造气氛，现场来宾一次又一次起身鼓掌，8点半，小杰的游戏全部做完，一等奖也抽完，本该结束了，我按小杰的要求，放了一首伴奏。

    伴着音乐，小杰带着全场鼓掌打节奏。

    “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命运就算曲折离奇，命运就算恐吓着你做人没趣味，别流泪心酸，更不应舍弃，我愿能一生永远陪伴你……”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非常感谢大家参加这场婚礼，我是司仪小杰，在这里再次祝愿两位新人今后的生活，百年好合、幸福美满、早生贵子，也祝愿各位来宾生活幸福、事业兴旺、家庭和谐。希望大家能够永远快乐，带给别人快乐的同时，也能找到带给你快乐的人。谢谢，各位晚安。”

    结束语加了一段，我听得出来，说完，小杰迅速走下台，收拾东西离开，我跟着他，这一次，没有招呼，我们匆匆离开现场，走出酒店门口，一阵暖风吹来，小杰摘下了眼镜，我知道他已经非常痛苦，也许，也只有这样，才能忘却痛苦。

    回去的路上，那句话依然在萦绕。

    在你带给别人快乐的同时，也能找到带给你快乐的人。

    希望小杰能够找到逝去的快乐。

    无论是找到他留给他自己的快乐，还是能够给他带来快乐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