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们》的书评
(2009-01-29 18: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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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普代克夫妇们 |
评论《夫妇们》,对我来说是一桩搅和了不少私人情感的事情。在过去的十多年中,我一直对厄普代克怀有某种亲近感。我看了他差不多所有翻译成中文的小说,其中的一些还读过好多遍。塞林格不是借霍尔顿之口说过吗,世界上有两种好作家,一种读完了作品之后你不会对其本人产生任何念头,另一种则会使你特别地想去见上一见。对我来说,厄普代克就是后一种中排名第一的那个人。当然,能派名第一的最重要原因是他还活着。
《夫妇们》是作家的成名作,写于1968年,中文版573页。在我看过的厄普代克作品中,这是抒情性最弱的一部,就连在最后一句话里,也没有流露出那种典型的厄普代克式的抒情韵律。但是跟他以后的小说一样,这也是一部关注风俗的作品,题材是美国中产阶级生活,书中人物的每个行动都围绕着婚姻,灵魂却总是渴望脱离婚姻而去。他的关注点是性、罪、死亡和宗教,后三者的成分被压制着,但是显然是他的作品的深邃意义的基础。大致情节是,肯尼迪时期,美国东部沿海的塔博克斯镇生活平静,除了烈酒与性爱,夫妇们已经难寻其他乐趣。怀孕的福克茜随丈夫来到这里,参加了夫妇们的聚会,这使得她成为了包工头皮特的新目标。像作家其他作品常见的的男主人公一样,皮特最大的优点就是耽于性爱。在福克茜怀孕期间,他们做爱30—40次,这些行为的后果是皮特爱上了福克茜。为了回到过去的生活,他开始疏远情妇,但就在福克茜生下孩子两个月后,为了彻底了结这段情而敷衍着进行的一次没什么意思的性交,却让福克茜怀了孕。这次的孩子显然是皮特的,在当时的环境中,这是个大问题。由于镇上有着麻木的淫乱气氛——十对夫妇构成了交叉性爱,换妻什么的简直司空见惯——皮特以其妻子安杰拉让牙医弗雷迪玩一夜的代价,获取了弗雷迪的帮助,后者可以让福克茜安全地违法打胎。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挽回,最终由于与镇上的女人们的关系全部败露,可怜的皮特被妻子甩掉,娶了同样离婚的福克茜,搬到别处去住,“成了另外一对夫妇”。
在对通奸的专心致志的研究中,厄普代克有个倾向很有意思。他往往让主人公的妻子强于情妇,无论是性格、地位还是美貌。但是情妇也总有一些是非常珍贵的素质,其典型就是《兔子,跑吧》中的露丝,肉感的身体、好的床上工夫,以及最重要的,对美好感情的感受力。也就是说,厄普代克的主人公做出种种荒唐事的原因,从逻辑上说,无非性吸引力以及浪漫情调。
遗憾的是,故事梗概是对好小说的侮辱,如果可能的话,我更愿意简述一些景物描写梗概、心理描写梗概、节奏感梗概和华彩段落梗概。但这确实是不可能的,好作家们拥有的那种非凡的技艺,要是能被我们以快餐的方式再现的话,那么这个世界就更荒谬了。
尽管不是作家最好的作品,《夫妇们》依然相当好。厄普代克从容地使用了他最杰出的能力,在一些非常简单的情节中不断插入丰富的感性文笔,他描述春天里连翘浓如烟雾般盛开的景致,海鸟在沼泽地上空的飞翔的场景,再连缀起主人公一两句俏皮的内心独白,写写轮胎在泥地上碾过的湿痕,然后就轻快地经过一个有机化学的桥段,转而去谈论一番浩瀚宇宙的寓意。这是一种才华的表露,但是并无炫耀之感,也不像索尔.贝娄那样在智性上咄咄逼人,而是充满着一种温厚又机敏、幽默又忧伤的感性。作为一个场景描写大师,厄普代克的画面感向来受人推崇,即便与其他画面感出众的作家相比,他仍然相当地有个人风格。
很显然,作为作家,他的画面感与电影的那种画面感完全不同,文字要求自身价值,自然要有独特之处去与摄影机竞争。如果可以类比的话,我想把厄普代克的场景描写类比为爱德华.霍柏的画,尽管这种类比肯定不是一般愚蠢。爱德华.霍柏是以美国小镇为题材的画家,常常使用鲜明的颜色的不鲜明的调子,比方说砖红、珠灰、牙白,在他的画面中,房子常常占据主体,但是兼顾到的元素从远而近,都彼此连带,而画面的焦点往往集中在稍稍偏向一侧的地方。也就是说,在色彩上,采取高雅的趣味;在构图上,倾向于古典的温和。但是,他的画面中一种格外强烈的明晰性和丰富性,比方说,一排房屋中的白色,会占据一个相当的面积,绝对不会有其他画家的那种刻意的中断,而在墙角,铁锹、汽车零件、篮球,会有足够的细节来制造感染力,最终,一切合成,立体的维度通过天气的湿润或干燥的色调完整地呈现出来。这里面有一种专业人士的平静,有种淡泊的气息,以此上等的风格体现对世界的理解。厄普代克的画面感也是如此,我们很少看到这类作家,居然有能力把大段大段尽管与情节密切相关但总归不合读者胃口的描写段落变成小说的重要价值之一,这在现代小说中非常罕见,因为现代小说的作家们几乎都不这么写,在经典小说中也非常罕见,因为经典小说的作家们特别爱这么干,但并没有掌握那难得的技能。想想托尔斯泰,谁忍受得了他钜细靡遗的叙述手法呢。
厄普代克的卓越之处在于他有丰富的感性,描写能力也许对他深有裨益,但我总觉得一个人感受得到才描绘得出。在他的小说中,我读到的是一个悲观的厄普代克,这悲观也许就是其感性的源泉之一。某种程度上说悲观意味着对世界深有体会,也意味着在纷繁的万象中捕捉到了真谛。厄普代克的小说宛如生机盎然的花园,而这花园中深藏不露的秘密,就是人性中细微而易被忽略的诸多矛盾。
因此,尽管他描写的是风俗,但却在有节制地抒情,虽然在《夫妇们》中还没有后来作品那么明显;尽管以“纽约客”派作家的身份力求简明、雅致,却最终呈现出丰富的小说。在这部小说的最后部分,他安排了一个雨中教堂失火的场景,如果放在没有才能的作家的书中,这过分明显的象征意义无疑会相当拙劣,但是这场大火非常成功地起到了一个高潮的作用,以后的情节就成为了自然而然的尾声,带着忧愁,具备了合理性。要说原因是什么,我只能说,他已经在前面的部分中使读者完全信服,因此即使在此过分一点,也不会有人太过怀疑。这就是好作家的特权,就像海明威有了卓越的风格,就可以把一个乏味的捕鱼故事变成伟大的史诗一样。
福克茜对皮特真有爱情,至少有爱的渴求,在她最后写给皮特的长信中,不时穿插着写一点自己在异乡生活的琐事。这封信完全不美,也没有激越的感情,但它却感人,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它的平淡让人意识到,这是个真正失望的女人,她勇敢地承担着孤独,差不多是在对自己说话。
女人不能理解《追忆似水年华》那种“显微叙事”,也不能理解《百年孤独》那种“宏大叙事”,前者由细微而达到庞大,后者由宽宏达到悲伤,都有着一种悖论般的抒情过程,它们的抒情性都太讲求对世界的兴趣,是男性化的,而女人的兴趣在于人。福克茜的抒情性显然是指向皮特的,他平平无奇,但是有着对生命的热情,懂幽默,软弱又贪恋性爱,如果放在一个大的环境中,算不上什么顶呱呱的情人,但是在小镇上,他对女人来说如同珍宝。而皮特,他勾搭了一个又一个女人,终于累了。尤其是,他的妻子安杰拉终于摆脱了灰心丧气的状态,决定离婚而开始新生活,这对他来说是个打击。尽管厄普代克没有明说,但是他让读者明白,皮特是在打击中娶了福克茜。生命开始了新的一页,而他那男性的指向世界的抒情性呢?没有了,也许还有,但是没有体现。他的故事被结束于干巴巴的简单陈述之中。更准确地说,他的故事被淹没了。这部小说中描写了10对夫妇,作家采取了一种过时的全知角度——我觉得这可不怎么着,他后来也用,但是就用得非常少——皮特和福克茜只是那数不清的通奸事件中的一桩,即使有特殊之处也乏善可陈,又哪里有什么抒情的可能呢?
当年,《大西洋月刊》的评论是,“我想不出,即便在当今性自由的时代,还有哪一部小说能如此明晰地展示性爱。”
在美国作家中,厄普代克以多才多艺闻名,不过在照片上看却似乎只是聪明和温和而已。作为高尔夫球爱好者,他写过一本关于打高尔夫球的乐趣的书,据说里面充满机智的描写。美国大学教授们因此批评他不务正业,可实际上,除了牲口一样粗糙有力的欧茨,没有哪个著名作家比他写得多,何况他的作品显然更需要精细的打磨呢。每天上午9点,他进书房写作,下午3点出来,日复一日。有些好作家好像生来就是专干这个的,除了为了炫耀而搞点儿花样之外,毕其一生都在写啊写,就是为了加深我们的悲哀。问题是,我们本来就够悲哀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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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写的,毛病是有点儿太聪明了。标题是什么呢?也想不起来了。如今我不同意最后一句,我开始觉得,问题其实在于人们不够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