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辞（组诗）

文 / 蓝紫

 

◎异乡辞

 

踩下的每一个脚印，都叫做路

连着子宫和坟墓，作为心系故土的游子

我只是母亲手里的一根线头

正被她举着穿过岁月绝望的针眼

 

秋天开出的列车，在平原上扭动着前行

南风从窗户外送来旧年的惆怅

乌黑的云层正用她冰冷的嘴唇

俯向秋收后的土地

我们怀抱着霜雪，在尘世中沉沦

 

岁月从眼前一页页飘过

每个人脸上的皱纹都那么相似

原来，我努力盼望的未来

只是漫长的归路

往昔的梦境如同尘埃，我需要

在沿途的每一盏灯光里取出未曾相识的自己

 

 

 

◎一部分街道进入我的阳台

 

一部分街道进入我的阳台

并且连着我的楼梯和门廊

连同它车轮滚动的声音

它身上匆匆的行人

业务员、商人、水表工和电工

它带来滚滚生活的浪潮

在街边的这栋小房子里

除了幻想

我没有别的掩体

除了继续朝前走

我没有别的出路

我的生活被这一条条街道连接

从这一条走向另一条

用我的肝和胃

用一双又一双磨破了的鞋子

走过它的酒楼和超市

走过它饥渴的下水道

走向变幻莫测的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身后紧紧跟随着温暖了我一生的风尘

 

 

 

◎钟楼，或一个人的千年

 

楼上的钟表兀自走着，从不在意脚下奔忙的人群

日和月轮流从楼顶经过

在斑驳的墙面上留下时间的伤

 

多年以来，我的脚步就如那钟摆

出发只是为了能够回来

多年以来，我的心仍关在童年的茅草屋里

指针每向前移动一步，我便离自己又远了一分

对一个四处漂泊的人，故乡就在眼前

却永不能抵达。钟表用不停的摆动告诉我

没有什么可以挽留，时间本就是用来流逝的

没有一棵青草能忆起前世

夕阳一次次挂在船舷上离开我们

留下这个辽阔的世界，暮色中浮动的一张张黯淡的脸

 

 

 

◎一栋栋楼房从身体内部长出

 

傍晚经过建筑工地的时候

路灯正将夜色撑开

将一片光芒搭上肩头

光芒中有细小的灰尘悬浮

身边推毁的山坡之上

还藏着昨日的鸟鸣

 

细小的沙粒在脚底颤栗

为越来越远的海岸

想到荒凉的故乡

工地上的幽暗便慢慢进入身体

一栋栋楼房从内部长出

它们本不属于我

却用了我的一生在构建和镇守

 

 

 

◎阴 霾

 

灰尘在空气中持续滑行

顺着气流钻入我们的肺叶

树木褪尽了绿色，没有一片叶子来清扫

这些漂浮的化学气体

 

平地而起的高楼之中，谁

在制造这有毒的世界？

灰尘停在地上，是泥土的一部分

飞在空气里，移动的人群便成为一个个伤口

被尘埃挟裹着，从喉咙间滚出混浊的声音

 

一座城市藏起了阳光与星辰

却藏不住灰色的天空

一座城市藏起了跳跃的灯光和春天的羞涩

却藏不住千万头内心的猛兽

相比无辜的草木

我们的罪过已经太多

 

 

 

◎马路上到处是熙攘的人流

 

那一具具移动的肉体

他们有喧嚣的嘴唇

他们的肉体中有铁钉和裂缝

心中有同样的乡愁，眼眶里

有同样酸涩的泪水，他们

是一粒粒漂来的谷子或麦粒，从泥土中抽身

在城市里遍尝冷暖，被时光和命运蹂躏

渐渐变成一块坚硬的水泥

置身冰冷的场景

他们是决堤的涌流，是群飞的候鸟

是流失的故土的一部分

带着山谷晦暗的深渊，

背负盛满眺望和叹息的村庄

追寻红色的桨果，出没在高楼的阴影之中

 

 

 

◎灰蒙的天地被飞扬的尘土填充

 

灰蒙的天地被飞扬的尘土填充

枝条被禁锢了最后的自由

我站在一栋五角大楼混沌的立场对面

一颗心，持久地向高空仰望

 

为什么那些青草般的生命在过早枯萎，凋零

为什么水里漂满了毒素

多少事物在疼痛，消逝

我们还如此固执，不愿抛弃这满是创伤的国土

 

没有比一棵小草更完整的人类

在自己的黑暗中挣扎

我躲避在一页窗户后面

面对远方的灯火，突然想放声痛哭

 

 

 

◎夜色

 

黑夜尤如一场幻术，让嘈杂的世界

慢慢变得虚无

斑斓的街道是长满了病菌的经络

一条条，在夜色下慢慢黯淡

在纷乱的尘世，每一天都是一场漫长的修行

每当想起年迈的父母，滑下脸颊的泪水

远比流星落得更快

灯光在高处展示它耀眼的孤独

并将它们薄薄地披在我的身上

蚊虫们在头顶缠绕，这些细小的生灵

任由风驾驭它的命运。它们在我耳边嗡嗡飞舞

仿佛我也成为它们中的一只

在大地上飞翔或行走

都是为了更快的消失

 

 

 

 

 

 

◎暮色把一切都溶解成空寂

 

 

暮色把一切都溶解成空寂

马路旁低语的火花，在高处

悄悄展露朦胧的脸

照耀红色大门口孤单的石狮

和它嶙峋的尊严

暮色中，女人们的嘴唇

饱满而鲜艳，连着无边无际的夜晚

连着她们即将脱下又穿上的衣服

白晳的肉体，隐藏生存的秘密

她们与我在同一条街道上，从虚无走向虚无

枯寂的心中，无人认领的乡愁荒废已久

 

 

 

◎迎面而来的高楼……

 

迎面而来的高楼是一群寂寞的女人

风中的广告牌，是她们的肚兜

和亵衣，她们的嘴唇朝向天空

身体随着地层轻微摆动

 

更远的海岸线，埋伏着海啸，飓风

转瞬即逝的流星消失在漆黑的夜空

细菌和病毒在血液中工作

也许，要死者的骨骼才能警示：

原来，我们引以为豪的智慧

并不是世界的礼物

我们拥有一切，我们一无所有

腾起的灰尘覆盖上春天的最后的树

 

 

 

◎那座大楼如此忧郁

 

那座大楼如此忧郁

这个城市以阴暗的雾霾喂养它

以古怪的气味填充它的历史

以飞扬的尘土喂养它的空虚

 

它站立的地方，曾是一片树林

后来变成破烂的工地

它的窗户外是死去的河流

他的脚下是衣着褴偻的乞丐

 

现在

它是一具正在腐烂的棺材

在一地的废墟中暗自震颤

 

 

 

◎许多事物从身边经过

 

照彻窗前的月亮，还是创世之初的

那一轮。路过台阶的蟋蟀

还是多年前梦中走失的那一只

远处的流水和石头

在相互亲吻中完成一生

 

湖泊端着四平八稳的镜子

优美的水鸟凌空飞起，蝴蝶收起透明的翅膀

身后的废墟，正在形成

一个欣欣向荣的城市

 

许多事物从身边经过，从春到秋

花开花败，叶绿叶落

而我总是偏爱那些逐渐老去的事物

或许只是为了从时间那里得到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