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艺术 |
神州大地卧虎藏龙,无话可说。那样大的一个国家,有那么悠久的历史文化,天才辈出是必然的事。然而,因为传统的科举制度,数之不尽的天才被埋没了。
唐初的孙过庭,要不是遗留下来一篇手写的《书谱》,今天可能没有谁会听过这个人。《书谱》非同小可。作者论书法,字写得好不在话下,文气与文采皆达顶级,而更重要的是内容之精妙,不仅前无古人,且后无来者。从现存台湾故宫博物馆的《书谱》真可见,作者自己修改之处甚多。这使我意识到该《谱》可能是草稿,那就更令人拜服了。
朋友问,要是今天尚存的古人书法让我选一件,占为己有,那我会选怀素的《自叙帖》,或苏东坡的《黄州寒食诗》,还是米芾的《吴江舟中诗》?我答道:「都不是,我要《书谱》。」
明代的徐渭,是数世纪一见的艺术天才。要不是身后才子袁中郎在朋友家里见到他的文章,吓破了胆,于是奔走相告,徐渭可能籍籍无名。朋友,你有没有见过今天存在南京博物馆的、徐渭所绘的四十呎长的《杂花图卷》?你只要一见,就知道齐白石等大师不足道矣!
若干年前,我在上海买了一幅明人的狂草书法,有傅山的笔意,但胜傅山一筹,后来,遍查参考书籍也找不到作者的名字。在美国西雅图邻近的Bellevue市的一家酒店内,挂着四条幅草书书法,有清人之意,但除王铎外,整个清代没有谁的草书比得上。后来在参考书中又找不到该作者的名字。
孙髯翁是清朝的人,不仕,潦倒落拓,算是少见经传了。他遗留下来一副为昆明滇池而写的长联,共一百八十字,其气势之雄伟,其感情之洋溢,其文采之斐焕,就是文章也难得一见。好些人说这首刻在大观楼的长联是天下第一联,是可以当之无愧的。
因为我们的文字是单音的,对联是中国独有的文化。但作为一门艺术,对联有过大的约束性。从《诗经》到晋朝兴起的骈文到唐代以杜甫为首的律诗,近于对联的艺术大有可观,但以纯对联而论,算得上是好艺术的并不多见。这是因为平仄、虚实、词类、字类等吹毛求疵的约束,使对联走向刁难、取巧、「砌字」的路,不容易避免「斧凿」痕迹。十多个字的对联也不容易写得自然,更何况一百八十个字。
试看孙髯翁的千古绝联吧: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洲,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苹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上联写景,下联写情。名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上联第二句——「奔来眼底」——不是大师是写不出来的。以「注到心头」对「奔来眼底」,不仅妙绝,而跟着而来的「看」对「想」,开门见山,景、情互对得潇洒自然。
以四个方向对四个朝代,不是一个发明,但「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就可圈可点。毛润之写《沁园春》,提到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那几句,有口皆碑,但比起孙髯翁的汉、唐、宋、元,就略嫌霸道,不够细致。孙前贤之妙,是能举出四样小事物来刻划四个大时代。
「汉习楼船」我要到两年前才搞清楚。「习」是「练习」或「演习」。「楼船」呢?两年前我见到一件汉代的大陶器,是一艘有三层楼的船。唐朝界定版图,据说是用「铁柱」的。「宋挥玉斧」我也是在古物上学得的。据说宋太祖曾经除下发上的玉簪,在地图上挥指领域。我见过几件中国古时用于发上的玉簪,出奇的重,果然是斧形。至于「元跨革囊」,应该是「弯弓射大鵰」的前奏了。
文人「袭」前贤而加以变化,历代屡见不鲜。论文笔高下,一个可靠的衡量准则是以后之袭者与前贤相比。我想举三个例子来品评孙髯翁的文字意境,当然会考虑到他写的是对联,有较大的约束性。
例子一。论及英雄「俱往矣」,北宋的苏东坡写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南宋的辛弃疾:「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明代的杨慎:「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到了孙髯翁:「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我认为孙胜杨,但比不上苏、辛。
例子二。唐初的王勃:「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孙髯翁:「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我认为孙的意境远胜王矣。
例子三。唐初的李白:「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孙髯翁:「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孙胜。
无论怎样说,因为孙髯翁的长联有一百八十个字,不可能是碰巧之作。而若不是碰巧,那么他的才华直追古人,当无疑问。这样的人少见经传,能不兴叹乎?
感谢舒巷城。我十五岁时他读这首大观楼长联给我听,过耳不忘,数十年来我久不久就大声朗诵,以舒胸怀。最近在书展见到梁羽生的《名联观止》上下两大册,上册封面印着大观楼上联,下册封面印着下联,真的是重视了,我立刻把《名联观止》买下来。羽生先生是舒巷城的好朋友;他的国学功力比我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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