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有一个故事的几个片段,我在不同的地方说过了。这里我把这些片段加起来,补充好些其它的来申述一个有趣而重要的论点。这论点可能错,但因为觉得重要就决定写出来。
在《佃农理论的前因后果》那长文中,我提到一九六五年的秋天,因为论文题目不称意,就放弃学术一段日子,花几个月的时间,天天拿着照相机静坐在洛杉矶加州大学邻近的一个小园林中,作艺术摄影。
一九六八年,老师艾智仁到芝加哥大学造访一年,我当时也在芝大,相得甚欢。一天晚上跟艾师吃晚餐,他问起六五年间为什么我失踪了几个月。我说是独坐园林搞摄影。跟着补充说,那几个月的摄影作品如有神助,佳作信手拈来,俯拾即是,要作品怎样就怎样,如梦如幻的,使我意识到莫扎特的感受可能就是那样。
回港任职后不久,《号外》杂志访问我,谈话中我提到六五年那几个月的摄影经验,也提到六八年对艾师所说的话。台湾的詹宏志读到该访问,就以《莫扎特的感受》为题在一本书中介绍我。
一九九三年我与陈复礼、何藩、简庆福等三位摄影大师在香港大会堂低座举行「四友摄影联展」,轰动一时,我见比他们不过,就拿出六五年那几个月的一些作品为主力。这部分作品刊于为该影展而出的书——《往日时光:四友摄影精选集》——的三十九至五十二页,共十四张。我替这部分作品起了一个名目,叫作《光的幻想》。
这十四张作品只是六五年那几个月所得的一部分,九三年展出时引起很大的回响,数之不尽的人问我是怎样摄得的。我不容易替他们解释,而六五年后我再也不能摄得那样的作品了。这组作品的困难程度高,主要是因为光的若隐若现不容易处理,而光与影的摆布更不容易从心所欲。在镜头中看到的,后果往往不一样。只有六五年那几个月,什么都似乎是从心所欲,脑中对光的幻想,镜下就轻而易举地拍出来,黑房的处理也是轻而易举的。只有那一次,那几个月,之后不再。
今天我想,要是当时不因为要写论文而中止,不停的拍摄下去,那「从心所欲」的作品可以继续,而跟着会发展成怎样就不得而知了。可以肯定的是当时我对光与影有一种特别的看法,可以预先知道经过镜头及黑房的处理会有怎样效果。换言之,只要能找到光与影有多种变化的地方,精彩的佳作到处都有,多到不得了,问题是你能不能看得出来。六五年之后我就再不能看出来了。偶然碰巧是可以的,但再也看不出来。
拙作《凭阑集》中的《光的故事》,细说中日抗战期间,我大约六、七岁,在广西的一个村落中患上疟疾之症而没有医药,每天下午母亲要我到荒野游玩。好几个月的黄昏,我静坐看太阳下山的光在各种物体上的变幻,对光与影有了深切的认识。一九五五年在香港搞艺术摄影,参加了不少沙龙比赛;五七年到了多伦多,为了生计作了一年职业摄影,对黑房工作学到职业的水平。这一切都是重要的基础,但只有在六五年那几个月我能看得到。
我认为差不多所有造诣都是那样的。以我自己专业的经济学来说吧。这门学问其实只有一个重点:给我们一个角度来看世界,而同一角度又有不同的看法。如果你找不到这个经济学角度,怎样看也看不到什么!你可以读很多书,什么数学、统计学的技巧高明,甚至胸有实学,但若不知道怎样看世界,写出来的文章充其量只能是二流货色。
一九五九年我开始苦攻经济,头三年成绩怎样好也不能把不同的科目混合起来,什么「角度」云云,根本就谈不上。第四年,我开始清除废物,逐渐能见到经济学的轮廓。再挣扎两年,我开始从一个角度看世界。《佃农理论》是第七年动笔的。肯定自己找到了一个经济学角度,始于一九六九年。早些时在芝加哥大学(六七至六九)与高斯、佛利民、史德拉等人研讨,我意识到他们都有肯定了的角度,对世界来来去去都是那样看,虽然大家的角度因为有变化而略为不同。
九年多前我开始学书法时,有了摄影及经济学的前车可鉴,从第一天起就找寻以书法看艺术的角度。于是逢师必拜,古往今来的名书法无所不览,前人关于书法的论著无所不读。说易甚易,说难甚难。前人论书法喜欢胡说八道,废物甚多。经过几年的清除,找到了自己满意的书法角度:用尽所有有规律的笔墨变化来表达书者的感情。很不幸,找到书法的角度只是知道怎样看,但做起来,所需的用笔,要有很长时间的练习。同样头痛的是,在书法上,每个字平均有十多种写法。因为要有变化,每个字书者总要记得三几种。对一个临老学书的人来说,其所需的记忆力是太苛求了。要是我能早学五年,当作别论。书法所需的基础功夫,比摄影的起码难上十倍。
前些时在这里提到苏东坡论文:「作文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很显然,此公找到了为文的角度。
今天回顾,我认为六五年我看光与影的角度一去不返,是因为那角度虽然妙不可言,但很小、很窄,以致一离开后就再也找不回来。
真羡慕莫扎特。他天生下来就知道从声音的角度看艺术是怎样的。父亲只教了他一些技巧,但他不用考虑前人之见,也不用清除废物。天生下来,他喜欢听到的就是最好的音乐。可以说,以声音看艺术的最佳角度,是由他定下来的。莫扎特是上帝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