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每次与朋友谈及林风眠的画,总引起一点争议。他们喜欢林老早期的作品,我却喜欢他晚年的。于是,他们说我不懂,我说他们不懂,说来说去都没有结论。
我与朋友的观点不同,有一个简单的原因。他们把林老的画当国画看,我却认为林老的精品是源自法国光芒不可方物的印象派,而林老是该派的一个代表人物。把西洋画画在宣纸上,怎可以当国画看?
我认为法国十九世纪中期至二十世纪初期的印象派及后来莫名其妙地被称为新印象派的画,是历史上最杰出的视觉艺术。我也认为,林老的精品——很不幸,他有好些作品并不超凡——可以与印象派的大师分庭抗礼。那也是说,外间以千万美元以上才可以买到的西洋画,我们可以数十万港元从林老的精品中买到。同样的艺术精品,其价值怎可以相差数百倍?我于是就对林老的作品注意起来了。
是我之幸,两年前我有机会结识林老,大家一见如故。他喜欢读我的文章,我欣赏他的画。我的文章不值钱,但他的画价以每方寸计,是中国画家中最值钱的了。
他的生平是一个传奇故事,知道的人似乎不多。林老生于一九OO年,是广东省梅县客家人。他早年被乡间的人认为是绘画天才,但在当时的梅县,天才无能为力也。一九一九年,他跑到上海去碰运气,考取了奖学金,赴巴黎学艺。一九二O年到了那里,竟然进入了当时法国的绘画少林寺——该「寺」所出名家之多,令人难以置信。年青的风眠在那里学艺三年多,再转往德国。
是时也、命也、运也,林风眠在巴黎的那一段日子,是人类视觉艺术的黄金时期。试想,马蒂斯(Matisse)比他早一年到巴黎,莫奈(Monet)在巴黎正达到他的巅峰状态,塞尚(Cezanne)已去世,但他的艺术理论正被巴黎重视;Modigliani 刚去世;毕加索、Brague 等高手当时健在巴黎。是的,当毕加索在巴黎大叹倒霉之际,一个梅县小子正在巴黎的艺术少林寺内尽得真传。当时外人不知道,而林风眠自己也似乎是不知道的。
都是蔡元培给他惹来的「祸」。蔡氏是当时国民党的大红人,对绘画很有认识。他看中了林风眠。一九二五年末,林氏二十六岁,应蔡氏之邀回国担任北京美专校长的重要职位。其后转往杭州、重庆、上海等地。到了文革,眼见有抄家之祸,他将自己二千幅心爱的画;放进浴缸里,踏成纸浆!那是一九六六年的事。后来入狱四年多,双手被缚于背后,每天进食时如狗食者久之。蔡元培若死而有知。当不瞑目矣。
认识林风眠的朋友,都一致认为他是难得一见的可爱的人。他笑口常开,从来不批评他人之作,对政治漠不关心。他是个纯真的艺术家,对塞尚等高手的理论有深入的体会。对他来说,绘画是他的生命,其外的事与他无关。这样的人也要被困监牢四年多,被批评为什么「黑画家」,是我们中国的奇耻大辱!
一个纯艺术家能把二千幅自己心爱之作毁灭,其痛心是文字难以描述的。我可以说,在我所知的痛恨共产政制的众多朋友之中,没有谁像林老那样怨深如海的。我跟他谈及塞尚、马蒂斯等人时,他喜上眉梢,高见滔滔不绝;但当我一提及共产党,他面色就立刻转变了,什么也不说,只是摇头。我也想,像林老那样善良的人,也要受牢狱之灾,共产制度的确有其独到之处!
一九七七年,林老获准来港。过了几年,生活好转了,搬进太古城,专注于画事,一时间少年时从巴黎学得的印象派绝技表现无遗,使我看得心旷神怡,为之动情,不能自已久之。
是的,自马蒂斯谢世以后,法国艺术的雄风本应是后继无人矣。然而,世界的艺术评论家似乎不知道,在今年八月十二日以前,法国印象派的一位绝顶高手如「漏网之鱼」,在香港的太古城把印象派的精华,「挥毫落纸如云烟」地表达在中国的宣纸上。离开巴黎六十五年,有谁知道六十五年前印象派的入室弟子,要到今年八月的一个风雨之晨,在艺术不见经传的香港安眠而去。有朝一日,欧西的艺术历史学者知道这个故事,林老的印象派精品会变得价值连城的。
去年八月,我跑到纽约的现代艺术馆去看画。馆中展出之作,大都是与林老在法国留学时的同期作品。然而,林老之作在该馆找不到。我就对那里的管理人说,我知道一个人,其作品与你们艺术馆的同期,但成就可以将你们大部分的作品比下去。
回港后几个月,我对冯叶说,她应该将林老的两幅佳作送给那艺术馆,我可以附函介绍,她欣然承诺。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林老得到台湾的一个什么奖,赴台领之,回港后病倒了。大家就没有机会再谈送画的事。后来再病不起。
法国的印象派起于十九世纪中期,谁是真正的始创者很难说。但我可以说,该画派终于一九九一年,终于香港的太古城;它最后的代表人是林风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