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说来惭愧,在香港土生土长的我,对粤曲所知仅是皮毛。就我少小时的「成长环境」而言,很少人像我那样,过了知命之年,而对粤曲的认识会是那样肤浅的。这与下述的原因有关。比我大一岁的早逝的哥哥,是个艺术才子。他少年时在绘画与英文诗那方面都很有天分不在话下,要说的是:他对西洋古典音乐认识深而热爱,钢琴的造诣更是不凡——这直到后来我稍懂其奥妙时才意识到哥哥的才华。不过,他对粤曲却毫无兴趣,认为这种音乐与欧洲的古典之作相去甚远。受到这位我深爱的哥哥的感染,我对粤曲就很自然地小看了。
然而,我的兴趣比我那位小哥哥广泛得多。五十年代初期,我在西湾河太宁街所结交的朋友,大都是粤曲的知音人,其中不乏唱得好、「玩」得妙的粤曲高手。我对粤曲的抗拒感,在这些朋友的影响下就变得客观一点了。但在某程度上,对粤曲我还是抗拒的。当年我欣赏的,以「歌喉」而论,是红线女,而论「腔韵」,我独爱小明星。于今回顾,我昔日在抗拒中经「淘汰」而剩下来的红线女与小明星,似乎证明我也算「识货」之人也!
一九五七年离港后,在美国念书时,去国怀乡,就千方百计地买到一些小明星录音带,在读书苦闷之余聆听,一乐也。到了七十年代初期,我协助一个外甥到美国求学。他是个崇尚西洋古典音乐而轻视粤曲的人。我对他说:「我年青时像你一样,轻视粤乐,但后来听到了小明星,我的观点就改变了。你不妨听听小明星吧。」我于是把自己收藏的小明星(歌唱)录音带给他听。他知道我这个舅父凡事苛求——「弹」的多,赞的少,听得很细心。而他听了小明星所唱的《痴云》后,一听再听,听了很多次,然后对我说:「常舅父,你说得对,粤曲真的也是艺术!」
粤曲是艺术,而且不是简单的艺术。我没有为这项「民间艺术」作过什么考查,然而直觉上,觉得在倚声填词那方面说,粤曲好像与宋代的词颇有相同之处,什么「南音」、「中板」等曲调,仿若宋词中的词牌,而曲词中的平、仄与押韵的规限等等,也与宋词一样严谨。读到今天还健在的王心帆老先生昔日为小明星所撰的(粤曲)曲词,不由得使我联想到,要是苏东坡懂粤曲而亲自下笔,会怎么样呢?
从音乐那方面看,粤曲当然比不上欧洲的古典音乐那样多采多姿。但欣赏粤曲可不是单为音乐,同时也为曲词之义与声韵。这种词与音并重的艺术,在欧西似乎没有听过。我们听莫扎特之类的歌剧,可以完全不懂剧情,至于那德文或意大利文的字义或句子,我们更是一窍不通,但我们还是可以说「懂得」欣赏那些歌剧的。听粤曲,不懂曲词(与腔调的配合),就只得一个「听」字,谈不上欣赏也。
我对小明星有所偏爱,主要原因,并不是她始创的大名鼎鼎的「星腔」,而是因为在感情上,她唱时对每一句、每一字的阐释都有恰当的表达。比方,当她唱「往事如烟」,我就真的有往事如烟之感。我认为,在感情的表达上,一字不苟的本领,小明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她唱时,在行腔婉转之间,彷佛是不断地推敲着每一句、每一个字的意义似的。这应该是唱粤曲的一个要点吧。我不明白为什么好些唱家就没有这种「自觉」了。
小明星的天才很有传奇性,也令人难以置信。她家境贫困,只读过两年小学。九岁,她跟一位潦倒穷途的艺人学唱三个月,就过其卖唱生涯。到了十三岁,她就成了名,其后就灌录唱片了。天才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她死时只有二十九岁,比莫扎特的早逝还要早好几年。天妒红颜,可以信矣。
但历史对小明星是仁慈的。她死后五十年的今天,「星腔」不胫而走。昔日好些与小明星同年代卖唱的歌伶,如今安在哉?七十年代以后,粤曲似乎日渐式微,但近几年来,粤曲因卡拉OK的盛行而复苏。而这复苏,更形成了「小明星热」也。
我要感谢张敏仪。不久前大会堂举行的纪念小明星逝世五十周年演唱会,一早爆棚,我买不到入场票。张处长神通广大,给我弄到两张最佳座位的门票,使我能一睹小明星嫡传弟子陈锦红的歌艺与风采。既得玉,大可抛砖,这篇文章也可说是为敏仪写而聊表谢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