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艺术 |
经不起读者的要求,我答应《壹周刊》重操故技,爬一些格子。半年前,我为母亲的病而停笔。今天,母亲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只是先进的科技支持着她。她再也不能起床,不能说话,但每次见到我,总是欢容满面,手指脚划地「说」着些什么。她视死如归,把一切痛苦置之度外,尽情地享受着生命的每一刻。为人若此,庶乎近焉!
既然母亲不以疾为患,我实在不应该见她没有起色而过于悲伤。话虽如此,生离死别的事很真实。王羲之说:「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所以在答应《壹周刊》要再赚他们的稿费时,便特别声明: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交稿是会时断时续的。断稿是出版者的大忌。但《壹周刊》既然因为我前些日子停笔而销路不断上升,广告增加,那么当我断稿之时,多加两页广告,倒也是赚钱之道,何乐而不为?
在此重写专栏,又要再起一个名目。想了一分钟,我决定以《随意集》为名。我很珍惜自己的生命,认为生命是自己的,任何人都管不着。所以有生以来,我随遇而安,也随自己的意之所之办事。思想不受约束,独行独断,言行一致,他人对自己的评价置若罔闻,倒也大有不负此生之感。
我自己随意,也尊重别人随他们的己意。要是我因为自己的随意而左右了他人的随意,我会约束自己。这也算是随自己之意而为了。要是社会上每个人都这样做,社会就会随民意而安。扬言为社会谋幸福的人的主要矛盾,往往是以己意强加于人。我对那些口口声声说为他人而不为自己谋幸福的人存疑,不是没有原因的。
随意下笔,会写什么呢?这是一个近于天气预测的问题。苏东坡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既然随意,那么意之所之,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算了。不少读者希望我多写一些关于经济分析的文章。这与《壹周刊》的要求不同,而另一方面,规定了写与经济有关的文字,何随意之有也?
既称《随意集》,我希望能做到真正的随意。这可不容易。搞摄影,我的随意之作是先从一片漆黑的画面入手,加光而成形;但光要怎样加就如天女散花,自己要光的形象怎样就怎样。随意写的文章,脑海中先要一片「空白」(并无「预谋」),然后坐下来,稿纸放在面前,拿起笔即兴地写,跟着想到什么就写什么。这样的文章不一定可读,但写来情感上纯而真,如像不食人间烟火,倒也往往别有奇趣。
随意之作说易甚易,说难也极难。在这方面,我应该是一个「高手」了。我本来就是一个随意的人。以教学、演讲为例,我从来不作任何准备。就算是有千多听众的演讲,很多时我连讲题也不放在心上。上到讲台后,介绍的人说出我要讲的题目,我才如梦初醒,稍一定神,信口开河去也。
只有一次我闯了祸。记得几年前我到九龙一间中学演讲,驾车的仁兄找不着地址,迟了二十分钟才抵达。气吁吁地跑进该校后,满头大汗,只见学生济济一堂,接待的人很客气,毫无怨言地伴着我向讲台走去。在一片掌声之中,我低声问接待的人:今天我要讲什么?他回应了。我吓了一跳,因为那题目我似乎从来没听过。于是说:「你没有搞错吧?」他听得一头雾水,诧异地望着我。我强作镇定说:「不要紧,不过请你把题目再说一次。」
他说了,我到了台上时,听到掌声雷动,但脑中还是一片空白,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这真的是太「随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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