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艺术 |
杨怀康写郭伯伟,读后忍不住打电话去称赞他几句。这可不是因为他的《郭伯伟论》有什么新意——阿康赞郭老赞了那么多年,再多赞一次,效果也是差不多吧。
这次阿康行文值得一赞,是因为他以《论语》提及臧文仲的故事起笔,引用了如下的句子:「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这句《论语》的话,引用恰当,使那一段的文采在纸上闪闪生光。
是的,我们今天以白话文下笔,文章写得淡然无味时,若能适当地引用古人之句(文句、诗句或词句)来点缀一下,往往会有起死回生之效!
回想一九八三年我开始以中文下笔时(以前没有尝试过),朋友们都笑说我的中文是从英语翻译过来的(其实不是)。我一「气」之下,就随意之所至,把我在童年时背诵的古文与诗词引用而融合于文内,以弥补当时个人白话文之不足。过了不久,戴天、胡菊人、岑逸飞等文章高手,竟然对我的文字大赞起来。受宠若惊之余,我自己不大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文之道,我曾经千锤百炼,但用新的语言下笔,是没有谁可以速成的。后来还是菊人说穿了我当时也不知道的「秘密」:他三番数次地说我的古文根柢救了我。
菊人可不知道,我是没有正式地研读过古文或诗词歌赋的。我的所谓「根柢」,只不过是在抗战期间,跟母亲逃难到广西一个没有纸笔的小村落住下,在没有灯光的晚上,有机会「暗」随一位「八股先生」背诵古书——不知所谓地乱背一通,但背得很多。其后在十多岁时,在西湾河遇到舒巷城,不自量力地跟他谈了好些诗词之道。
以古人之句来点缀今人的文章,倒非之乎者也一番就大功告成的。要做到的是,在恰当而又顺口的地方,「有理冇理」(放胆)地套用一两句。这可说是一种不着痕的「抛书包」,要来得自然是要有一点技巧的。
套用古人之句有如下的好处——
其一,是有点「骗」人的:用古「语」会使读者觉得为文者有点学问。虽说有点「骗」人,但在今天,懂得套用几句古文也算是有点学问了。
其二,套用古文会增加文字的变化,使文字显得比较生动。(有时套用广东话也有类似的效果,但广东话用得多就不免「老土」了。)
其三,古文有点古味(是怀旧吧?),有时令人向往,而有时似通非通,有时又通得朦朦胧胧的,倒也有点趣味性。
其四,我们今天可以信口开河的古人之话,一般而言,都大有文采。以古人的文采取为己用,何乐而不为?
其五,好些人忽略,可读的文字,平仄很重要。我们今天记得的古人的书面语言(文字),其平仄有一定的规律,念起来有声韵悠扬之感。
我回港任教职近十五年,难得见到一个学生的文字写得象样。香港中、小学的语言或文字教育,大有商榷之处。我曾经建议学生不妨多读金庸的武侠小说,但多点背诵古文与古诗词,其效益可能更大。
其实需要背诵的并不是那么多。我背过的不少,但用得着的只是一小部分。个人的经验是:《古文评注》中选背三十篇;《道德经》、《诗经》各背一部分;诗、词各选背一百首——这样就差不多足够了。还有,魏晋文章很重要。(我可以把《孟子》从头背到尾,但由于不喜欢孟子,绝少套用;至于「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过于「八股」,也不合我意。)
文章之道,中外殊途同归。我在美国学习以英语为文时,得到一位美籍选修英语的朋友指点,去背诵《圣经》的︿创世记﹀。不数月,自己为文的句子由长变短,由转弯说话变为有话直说,文字就变得明朗起来了。后来我又多次朗诵莎士比亚的《西泽大帝》、史密斯的《原富》,以及爱伦坡的一篇很短的小说——Masque of the Red Death。这些都算是古文了。
有一本教人写英文的书,薄薄的,名为Elements of Style(今天香港一些书店还可以买到),三十多年前我看过十多遍,觉得妙用无穷。几年前我向港大教英语的推荐这本小书,说经济系学生应该多读。他们的响应是,这本小书太古老,不合潮流,今天不能用了。
从不知道为文之道是要以「新」为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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