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学术 |
周末早上醒来,太太让我看一专栏(可能是因为文内提及我的名字),是潘国键写的《莫悔进入研究院》。该文是回应天恩写的《懊悔进入研究院》。顾名思义,此二文的观点不同。我没有机会读过天恩君的《懊悔》,但从潘君的《莫悔》中可略知一二。
天恩君似乎是说,他在研究院生活不好过,就业机会没有肯定性,前路茫茫也。潘君的回应是:从事学术的人要甘于澹泊,不应该因为受到挫折而放弃自己的理想。双方所提出的都是重要的问题,双方都对,但双方都有商榷之处。我是过来人,想在这里谈一下自己的观点,希望对后学的青年有点帮助。
我在研究院「混」了三十三年,到今天还没有后悔,可能因为我是比较幸运的一个。当年我决定深研经济学,是因为在几种自感兴趣的学问中,认为经济学的谋生机会最高。但在当时,从个人兴趣那方面说,经济学只排在第三位置——与哲学逻辑相若,但却次于人类学及艺术史。我算不上是一个很市侩的人(不能也,非不欲也),但「饭碗」却不能不顾。一九七六年,有了两个孩子,眼见美国每年有两位数字的通胀,而薪金的升幅远为不及,就逼着要局部放弃学术研究而做了几年收入高出好几倍的顾问工作。
当时我想,自己「澹泊」一点不打紧,但孩子们的起居饮食怎么办?那时女儿三岁多,进了幼儿班几个月,某天晚上她不经意地问:「爸,你有没有替我准备大学费用?」她不可能知道「大学费用」是什么——她显然是从幼儿班的老师那里听来的。我感到一阵心酸,就决定要多赚一点钱。
学术的确很有吸引力。它很有趣味,也会使略有小成的人对自己尊重而感到骄傲。不过书中也的确没有「黄金屋」。学术,尤其是深入的学术,很多时是没有市场价值的。要是政府不「乐善好施」,或富有的人不欣赏学术而随缘乐助,爱因斯坦的生活会很不好过。
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愿意为学术作出牺牲。但这牺牲是有限度的。生活很现实。愿意为学术而作出某程度牺牲的人,不能不在学术兴趣中考虑「现实」的问题。
另一方面,有更多的人误解,以为学术只是学院或研究院内的事。非也,劝人「莫悔进入研究院」的潘君自怨找不到学术机构容身,但他行文流畅、可读,比一般学院文人高明,而潘君的例子不算是很特别的例外。
是的,学术与学院不一定有必然的关系,而醉心于学术的人不一定要在什么研究院谋生。在事物日新月异的今天,由于种种原因,科学的研究大都要进入研究院,但文学与艺术的深造就大可自由「发展」。博学如黄永玉、黄苗子,没有进过研究院就读,却大可在世界级的研究院任教;与市井之徒为友的李碧华、舒巷城,其文学功力在我之上。几年前香港大学颁发名誉文学博士给查良镛,有人见他不是学院派而加以非议。我当时的回应是:不颁发给金庸,难道要颁发给我吗?
长于学术而又能在研究院谋生,是锦上添花。但不能在研究院任职的,只要不被赌马之类的「闲情」困扰,大可在谋生之业外从事自己的学术研究——每有会意,大可欣然忘食也。
我不同意潘君之处,是我认为从事学术的人,十居其九以上是不甘于澹泊的。我不认识潘君所说的严耕望教授与牟宗三教授,没理由怀疑他们的澹泊。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先生,其给后人的「澹泊」感就不大可靠。起码,陶前辈「曾」为五斗米折腰,而折腰后还要说什么「云无心以出岫」——若真的「无心」,他是不用说出来的。
潘君举例之欧洲的「澹泊」伟人,我更认为大有问题了。天文学家伽利略很「市侩」——他是与当时的教会「争饭吃」而被打下马来的。哲学家罗素,晚年的风流事迹,今天还被知者津津乐道。马克思生活潦倒,但恩格斯可以作证,他求财不得,是无可奈何的事。莫扎特以钱挂帅,平生赚过很多钱,可惜挥金如土,最后的两年不好过。画家梵高痴于画但卖不出,在生时不及他的市侩之极(近于骗子)的朋友高庚幸运。
人各有「价」,我自己的灵魂是可以「出售」的。友好黄启阜听我这样说时,很不以为然。黄医生也许错看我了。不值钱的灵魂,要它作甚?我感到骄傲的,是自己的灵魂价格似乎比一般的行内人高一点。我甚至可能比陶渊明高一点:我不会为五斗米折腰,但五百斗米则作别论。
因为自己不够澹泊,我从来不鄙视为米折腰的学者。我鄙视的是那些沽名钓誉,在研究院中挂出一个学术招牌,故弄玄虚,「高深」得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学棍。
学术很有意思,但既不神圣,也不超然。有真材实学的学者值得我们欣赏;但学术是一个行业,从供求的角度看,算是一个市场,也有市场的不幸,而其中的骗子并不比一般市场少见。甘于澹泊是美德,但过于澹泊就往往成为傻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