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某周末下午,闲着无事,练习书法,狂写数十大幅,得心应手,倦极而睡。在床上以遥控机开听莫扎特的音乐,身心舒畅,悠然入梦。这是二十世纪末期最佳享受之一了。
不知睡了多久,在朦朦胧胧中听到莫扎特的《A Little Night Music》(K525)。这首脍炙人口的名作,我听过不下百次了。这一次,我的感受却有所不同。在半睡半醒之间我彷佛觉得自己是在写书法。如梦如幻,我感到音乐的节奏、风格与书法的大有相同之处。但该乐曲的节奏比书法的快了一点,使我的书法跟不上。“慢一点吧,为什么不可以慢一点呀?”我梦里依稀地这样问。这个快、慢之争使我清醒过来,知道自己是在听音乐而不是写书法。
我于是清醒地以遥控机回放该曲,更用心去听一次,竟然觉得除了音乐节奏比书法快了一点外,其它的无不吻合。音乐有快慢、有轻重、有大小、有粗细、有宽紧、有浓枯、有危而安,也有绵绵不绝之意。这一切,与书法的上佳行、草是如出一辙的。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重大的“发现”。我于是转听莫扎特的其它乐曲,发觉除了节奏太快或太慢之外,大部分的作品都是一流的“书法”。我再听其它古典作曲名家的音乐,其与书法的吻合却不能那么肯定,有一些不大称意,而更有一小部分是格格不入的。
还有另一个问题。书法的落笔,其快慢、轻重等等或多或少有一点约束性,因为每一个字怎样写总有一点规限。所以若要书写李白的《早发白帝城》诗,我就不能跟着莫扎特某一首乐曲节奏与音调下笔。但倒转过来,我觉得,如果莫前辈今天还在,看着我大书《白帝城》,他大可按着我下笔的“调子”变化而写出美妙的乐曲来吧?
书法与音乐的暗合,使我从另一角度领悟到一点艺术的真谛。是的,天下的各种艺术——好的艺术——必定是殊途同归。艺术的主要目的,是要触动欣赏者的心弦,令人觉得作者的感情与欣赏者的感情融合在一起。
黄永玉论画,说一方面要密不透风,另一方面要宽可跑马。这与米芾的“宽紧”书法和莫扎特的音乐节奏不谋而合。为什么会这样呢?Mondrian所说的构图法则,与我们《道德经》的哲理也是不谋而合的。又为什么如此呢?文化背景截然不同,而时代也大有差别,但我们为什么那样喜爱梵高的画?
这些“为什么”的唯一解释,是人与人之间的内心深处,有共同的和弦,而这和弦有其规律,是不可以乱来的。以怪招为创作的艺术家,是把人类的共鸣漠视了。这种创新不可能是好的——或感人的——艺术。
像我们的苏东坡那样,莫扎特天生就是艺术高手。这样的人对感情的“规律”不学而知,而又可以毫无困难地自然表达出来。他们拜师学艺,只不过是学一些技术上与形式上的问题。
次一级的艺术家,要在师长或朋友的感染或启示下,才能发现自己,才能不造作地表达感情,但这样也算是高手了。再次一级的则不只要学,而且要大下苦功,才可以有成就,技术也可以超凡,但作品分明是以技术为重点,使观者或听者欣赏其技术而不能与他们的作品“谈恋爱”。余下来的所谓艺术家,不足道也。
以上的观察,使我明白为什么个人所认识的有分量的艺术家,对自己的喜、恶往往是那样肯定。他们的感情比一般人明确得多——不一定是强烈得多,而是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感情所在。之前我介绍过《莫扎特的旅程》,其中就看到——这里顺便补述——如下的一段趣事。莫扎特的父亲认为某作曲名家是高手,要儿子向他学习。儿子于是去听该名家的乐曲演奏会。只一听就认为是九流,旁若无人地离开会场。后来小莫在书信中把该名家的音乐大肆批评。该《旅程》影集的评论员跟着解释说:“历史证明莫扎特是对的!”
同样,宋代的书法天才米芾也是旁若无人!他竟然有胆批评王羲之,使我读来过瘾。他也小看所有的书法家,说他们只会用笔毛的一面书写,只有他一人四面皆用。今天我也认为,历史证明米芾是对的。
莫扎特的音乐与米芾的书法异曲同工,感染力上如出一辙。他们也同样惊人地自信。我忽发奇想:如果上帝能把他们“放”在一起交个朋友,不知他们是否会惺惺相惜,还是大打出手?想了一阵,我认为他们——假设能懂得彼此的艺术——惺惺相惜是必然的。真正的艺术高手,在感情的和弦上会融洽无间。依据历史的记载,莫扎特遇到海登,米芾遇到苏东坡,他们相惜之情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