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学术 |
今天的社会,要真正地享受自由差不多是不可能的事。事实上,自由的定义,从来都不是指绝对的自由,而是指有约束、有局限性的自由。道理很简单:社会是众人的社会,某一成员若拥有毫无约束的自由,其它社会成员的自由就会受到侵犯了。这是产权经济学的出发点。
不久前在《壹周刊》看到「民主等于自由」的言论,不禁摇头叹息!我不仅不同意「民主就是自由」,即使佛利民所说的,资本主义或私有产权会带来较多的自由,我也不同意。谁说共产政制是没有自由的?昔日的毛泽东与四人帮,在中国不是很有自由吗?我想不到在今天的香港或美国,有谁的自由能胜于昔日的中共高干所拥有的。
我们说在暴政之下没有自由,指的不是暴君,不是暴君之助手或宠臣,而是指暴政下的蚁民而已。我们只能说,不同的政制有不同的自由,但我们无从衡量,也无从排列,不同政制的自由「量」。
众人都说:「言论大可绝对自由。」这是胡说八道。言论的自由,也是以不侵犯他人为局限的。在私产的制度下,言论确比共产的自由得多。这是因为在没有私产的制度下,人们以等级排列权利,言论触犯他人的机会就大大地增加了。房子是我的,你说我坏话,无伤大雅,因为房子还是我的。但假若房子是国家的,我靠辈分等级来享用,你说我「思想不正确」,对我的等级排列有影响,我可能连享用的房子也失去了,我怎会不加以反对,怎会不设法约束你的言论自由?
众人又说:「宗教信仰大可绝对自由。」这也是胡说八道。他相信他的,不相信我的,那怎成?共产政制不容许宗教自由,理所当然,但就算是以「自由」见称的香港,宗教又何尝绝对自由?不同意的朋友,不妨到教堂听听牧师或神父的教导吧。要是宗教真的可以绝对自由,《圣经》中是不会有「十诫」的。
较少人说,而有时却可以办到的,是思想的绝对自由。仅仅用脑子思想,半句话也不说出来,应该是可以绝对地自由了吧?但实际上并不一定如此。实际上,「纯」思想也往往受到他人思想的约束,缚手缚脚,有时寸步难行。当然,有时一些人可以胡思乱想,思想自由之极,不过那是近乎「黐线」的那一种。
不受传统约束而又算不上是「黐线」的思想自由,海阔天空,独自魂游,其舒畅之情非笔墨所能形容。我可以这样说,因为曾经有两次这样的经验。
第一次是一九六五年,在摄影上我发明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处理光的办法。自己每天跑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园林去,天马行空地独自遐思,在思想中为所欲为。每得一作,就拿给当时几位拜我为师的徒弟过目。这些徒弟看得手舞足蹈,但无论怎样教导,他们也不能依我之法从事。后来他们也自创新法,成为今天美国加州的摄影新潮派。
第二次是七十年代初期,我把产权经济学的「租值消散」理论倒转过来,创立了「价格管制理论」。这一「倒转」,前无古人,不受传统的约束,思想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与我一起倒转来思索的巴塞尔(Yoram Barzel)与诺斯(Douglas North),今天已成为经济学的大师了。
人是万物之灵。脑子可以思想,可以推理,是亿中无一的机缘巧合。这思想一旦摆脱了传统上的约束,其舒畅之情自成一家,妙不可言,使思想者有不负此生之感。试想,在广阔无边的思想空间里遨游,他人怎样想与自己无关,彷佛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竞争对手的世界,那岂不是尽善尽美哉?
不过,美中的不足,是这个世界使人感到很孤独,有时觉得寂寞得怕人。所以,在没有任何约束的思想世界中,每过一段日子,我就不能不跑回世俗之处,与知交朋友畅谈自己在另一个世界所想到的事。这好比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人,进了桃花源之后还再要跑出来。虽说「不足为外人道」,但还是要为「外人」道个不休。
到头来,这岂不是没有绝对的思想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