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艺术 |
张五常:下棋说
三年前我写过一篇《论天才》,文稿失去了,提不起劲再写。世界上真的是有天才这回事,但天才不等于聪明,是一个不容易解释的现象。天才有很多种,智力上的天才,最明显的似乎是表现在数学与下棋那方面。不过数学与下棋的天才在其它事情上可能愚蠢之极,所以我们不应该对这些天才羡慕。可能他们本来并非那样蠢的,但天天想着深不可测的问题,偏于一方,钻得太深,上了瘾,就对其他事情忽略,甚至变得一无所知了。
数学与下棋的天才有一个共同处:他们在很小的年纪时就高出同辈或成年人不知多少倍,锋芒毕露,使人惊叹。然而数学与下棋的天才又不一定是同类的:二者可以兼得的例子不多。这些自小超人几级的天才屡见经传,例子不用枚举了。我这里要谈的是下棋的天才。
我少年时下跳棋所向无敌,但这不是天才,因为下跳棋是一个很普通的玩意。也是在那时候,我最喜欢下的是「海陆空」大战的棋,要有公证人的那一种。这种棋没有什么思考可言,只要能够用水雷幸运地炸中了对手的航空母舰,过瘾得哈哈大笑,也就视公证人如贵宾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今天的孩子们,对电子游戏机比对「海陆空」更有兴趣。
我要谈的不是上述那些棋,而是象棋。我认为在所有运用思考的玩意中,象棋是最湛深的了。有人会不同意,认为围棋更为湛深。但我指的不单是中国象棋,而是连国际象棋在内,而后者比前者需要付出的脑力更大得多。我没有对象棋的历史作过研究,但很显然,中国、韩国与国际的象棋有相同之处,而推理的办法也是类似的。
中国的象棋我是可以应付一下的,而下盲棋与明棋差不到「两先」,是比较特别的本领了。但我对象棋的兴趣不能持久,因为每下一盘所需的时间太长,而与高手对弈后往往难以入睡。至于中国的象棋谱,我最欣赏的是《橘中秘》。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批评这棋谱。弃子抢先的技巧差不多是它始创的,而这门技巧是中国象棋最独特之处。当然,《橘中秘》的「漏着」数之不尽,但若没有这棋谱,我们又怎能整体地欣赏「宁失一子,莫失一先」?
至于中国的高手棋人,胡荣华的天才自成一家。可惜他的巅峰时期遇上文化大革命,留下来的棋局不多。原出香港的杨官璘应该是第二人。其实这位广东名手的棋风不见突出,却稳如泰山,而胡荣华则往往不依常规,别开生面。其它的高手,只不过是高手而已,不能令我「触目惊心」。至于国际象棋呢?美国的费沙前无古人,而更使人佩服的,是他的棋「下」得潇洒绝伦,达到了艺术的高境界。但费沙是个奇人,脾气怪得离谱,在巅峰时期突然退出棋坛,使好此道者为之叹惜。国际象棋今天如此盛行,费沙之功不可没。要在棋坛上成大富的,历史上只有他一人可以做到。但他怪得连钱也不要,急于退休去也。
我的儿子懂得下国际象棋,在美国参加过几次比赛。他的观察力倒不错,问道:「爸,为什么参加象棋比赛的人都是那样穷的?」我说:「怎见得呀?」「他们大都没有汽车,甚至连吃午餐的钱也没有!」是的,棋可以「穷」人,不是中国诗人的穷而后工,而是「工」而后穷。这显然是因为下棋所用的脑力过度,使个中的「瘾」君子没有剩余的脑力去谋生计。像费沙那样的天才少之又少,没有谁会付钱去看一个「普通」的高手表演的。
脑力的玩意往往可以穷人。佛利民的女儿是国际的桥牌高手,但她同时是个律师,生活当然没有问题。而她的一位好朋友是桥牌世界冠军。我问:「收入从何而来?」答曰:「主要是靠写一些专栏,以及同富有的低手『发烧友』拍档。」
我老早就知道象棋可以令人着迷,迷上了它,精力消耗太大,使其它应做的事顾不了。我对儿子这样说,他半信半疑。去年,他在香港参加了一个成年人的国际象棋比赛,下得头头是道,得了第三名。休息时,一位旁观者对他说:「你不应该多下象棋。我不是说你下得不好,而是见你日后会是冠军的材料。我曾经是香港的冠军,但为了下棋,天天记着棋谱,失去了工作,生活弄得不好。几年之后你可能胜我,那又怎么样?」父亲不能说服的,一位旁观者却能够。自此之后,儿子对国际象棋的兴趣就减少了。
我的儿子不是下棋的天才,但却使我明白象棋天才的一个必备条件:记忆力要好得出奇。我的儿子对棋的推理能力只差强人意,但记忆力强。据说费沙可以将数以百计的棋局记得一清二楚。生活很现实,没有市场价值的棋局,脑子里记得多就有生活的困难。就算有费沙那样的本领与号召力,若棋外的事一无所知又算是怎样的生活呢?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