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我是个失败过很多次的人。失败本来是一件痛苦的事,然而,这痛苦很短暂,过不了多久又再次尝试。对我来说,胜利的欢欣比失败的痛苦远为持久,所以虽然败多胜少,但在心底里老是觉得自己是个优胜者。
这可能是天生的品性吧。我的儿子跟我一样,对失败处之泰然,不断尝试。记得八二年回港后,我建议儿子以考试的办法进入本地的中学。我到一间颇有名望的学校去查询有关入学的资格,校长很客气,说我的儿子在美国长大,英语不用考了,但数学要考。然后他拿一份数学试题的实例给我看,我一看就知道儿子不可能及格。美国小学所教的数学是理论,不是数学问题的解答,所以香港初中的数学比美国的深得多,而我见到的试题大都是儿子从未学过的。
回到家里,对儿子说:「明天你要考数学——但不用准备了,你是不可能及格的。」他没有回应。到了凌晨四时,我见到他的房间有灯光,跑进去看看。原来他正拿一本美国小学的数学课本在温习。我百感交集,怜惜地说:「我不是说过准备也没用吗?那些数学你根本没有学过,怎可以在几个小时内修补呢?」他说:「我也知道没有用,但不想使你失望。」后来十题中他只懂三题,一败涂地。晚饭后,儿子跑进我的书房里,坐在旁边,问:「爸,你对我很失望吧。」我庄重地回答:「怎可以这样说?你多长大一天,我对你的期望就多一点,怎会因为你考试考得不好就改变了主意?」
是的,克服困难的胜利使我有满足感。但每逢比赛、考试、研究——这些都是竞争——我要胜的是事物的本身而不是对手。例如下棋吧,我要争取的是一局好棋,走几步神来之,对手是谁,名气大小,都不重要。搞摄影,我希望获得的是一些隽永之作,至于我是否比其它摄影者高明,倒无关重要。他人下了一局好棋,或拍得一帧佳作,我爱之如己出也。读大学时考试,我追求完美而有新意的答案,积分如何不介于怀。在课室上发问,我寻求的是一些新的角度,不管同学们怎样想。作研究,所得的结论要使自己有满足感。前辈或同行中的竞争者的结论如何,对我是很少影响的。
这种对事而不对人的竞争,胜与败的最后评判者还是我自己。例如,作学生时一篇文章获头奖,但我认为是二流货色,很失败,就不能不尴尬地写信去取消奖状。另一方面,这样为胜「事」而竞争,会使人觉得我喜欢独断独行,「一士谔谔」,有时甚至如醉酒步行,难以捉摸。这不是因为我故作神秘,而是因为对事不对人,使误会者觉得我是把他们轻视了。有某些自以为在跟我竞争的人,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对事的竞争,取胜绝不会比对人的容易,而二者的胜负分布也有不同。譬如下棋吧。我与棋王或普通棋手下棋,胜负的机会相差不很远。不管对手是谁,但求棋走得潇洒,妙迷人而过瘾,往往给低手难倒了。但假若胜了棋王,而自觉下得平平无奇,我是会感到失败的。
这样的对事竞争,会使一些胜了我的人奔走相告,但名家却往往招架不住。在学术上,不少大师级的人物给我无意识地、不经意地「杀」下马来。本来是令人尴尬的行为,在美国的教育环境中,竟然得到不少大师的鼓励,花更多时间来教我。上赫舒拉发的课,我脑子集中在分析上,往往在无意间「逼」他将分析修改。被传统接受了近二百年的佃农理论,因为我要解释一些中国农业的现象,就把这理论全盘推翻了。高斯为了盛极一时的「界外效益」理论不明所指,而说出他的迷惑,这一提点,使我有所领悟而证明根本没有「界外效益」这一回事。某些大师以为我有意针对他们,其实我对他们很敬佩,但老是提不起劲去细读他们所写的关于「界外效益」的文章。
我的兴趣很广泛。因为要胜事而无意识地把名家「杀」下马来的例子,在经济学之外还有五、六样玩意。
郁达夫的诗潇洒绝伦,记得其中某首有一联如下:「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名马我是鞭过的。虽然在鞭时没有喝酒,但也像醉酒那样,不知马是谁的,无意识地鞭下去。至于美人呢?她们毕竟是人而非事物,可不是我竞争的对象了。
写好了以上的文章,我好奇地重读郁达夫那首诗,发觉竟然适用于今日的中国,不胜感慨!但那差不多是六十年前所写的了。在这漫长的风风雨雨的日子里,炎黄子孙没有一天不遭受折磨,以致昔日的豪情烟消云散。我认为郁前辈所发的潇洒牢骚,在今天中国大陆没有谁再可以发出来。兹录全诗如下:
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
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
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