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因为深泉(舒巷城)的病,我封笔久矣。深泉谢世,我更提不起劲动笔。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在今天的社会虽然少之又少,但对我这一辈在西湾河长大的人总有一点感染。
不久前我在这里发表了《悼深泉》一文,深泉的弟弟照泉读后以毛笔写给我一首七绝:
“拜读鸿文字字伤,堪悲兄弟隔阴阳;
太宁往事从头说,感谢良朋高佬常。”
文采如斯,感情若此,难道今天的世界还有金钱以外的事?
我在香港大学莫名其妙地当了十七年多的什么头头,早越退休之年,荒谬了数之不尽的自己喜欢做而又肯定可以做得更好的事。要归去来兮,为时已晚!去年夏天,一位认识了三十年的美国学者朋友给我电话,说我三十年前发表的学术文章,今天被引用的次数有增无减,是个奇迹,促我放弃一切而重施故技云云。
这位鬼佬朋友把我看得太高了。科学上的分析,在琐碎的细节上要笔笔见血才是上品。我自己心知肚明,昔日在细节上的手起刀落的本领,近几年已去如黄鹤。去年我发表了一篇佛利民认为是重要的文章,但那是综合自己三十多年的研究心得,不是创新的研究。
话虽如此,那位鬼佬朋友的话,使我有所感慨。我想,卷土重来再大杀三方,无能为力矣。但有不少自己写下的中、英文章,是应该整理一下的。另一方面,一些教育性的文字,如课本之类的,我可能宝刀未老。
就在这些患得患失的日子中,黎老弟智英再三地邀请我“复出”。我本来打算推却,但以往的经验,是写散文对文字的思维大有帮助。这好比一个体育比赛的人,多一点其他运动是有帮助的。
无论怎样说,少了深泉,今非昔比。这可不是因为少了深泉替我修改文字就会有困难。我是个无拘无束的人,文字差一点不怎么样,更何况自己的风格要改也改不了。问题是少了深泉,我就失去了写散文的唯一对象。我的散文是写给深泉看的,有意或无意地要向他“表演”一下。
深泉在生时,好几次对我说:“你文内这句话,没有谁会这样说,也没有谁敢这样说。但这是你独有的风格,那我就不便修改。”有时他又说:“你的文字往往使我心惊胆战。其他人这样写会闯祸,但你吉人天相,那我就让你冒险下去吧。”依稀记得,董桥老弟对我的文字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的文字功力当然比不上舒巷城或董桥,但抚心自问,何险之有?难道我赚肥佬黎的稿酬是以险取胜的?以险斗险,我又怎可以斗得过肥佬?肥佬行文之险,险绝天下!
有一位学者朋友写出来的英语论著,我看来看去也看不懂。一天我忍不住问他:你的文章是写给谁看的?他可能认为我很蠢,因为我重复几次他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问。是的,我认为下笔时有一个对象,是为文的一个重要出发点。
好些时,作者会以一个阶层为对象。较为容易处理的,是单对单地对一个人下笔,但这个人明白、欣赏,其他的人就不管了。写学术上的论文,我有时以艾智仁为对象,有时是高斯,有时是赫舒拉发,有时是佛利民。
《卖桔者言》下笔时的对象,有关政治的是林山木,其他的是一个假设的学生。后来写《再论中国》,我的假设对象是赵紫阳,所以文章写得比较慎重,但求过瘾的话少说了。
写散文,少了深泉总是不妥。日渐黄昏,斯人无觅矣!人的生命本来就是这样:少了一个知己,自己还要活下去。下笔为文可以兴高采烈,也可以茫然若失。答应了智英重施故技,我逼着要起一个新的栏名,但少了深泉,我去找谁商量一下?
此前在这里——《壹周刊》——用过四个栏名。《凭阑集》是深泉起的,我很喜爱。《随意集》是我起的,毫无灵气,但深泉同意。《挑灯集》是深泉起的,很精彩。《卷帘集》是我发明的,可与深泉打个平手。
这次又要起栏名,思往事,百感交集。我想,自己余下来的日子,应该做一些为米折腰以外的事。我首先想到王维的“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那不对——我这个人不可以没有生命意识。我于是想到陶渊明。
打过八十三日工就退休的陶渊明,令人羡慕。生当今日,要有陶渊明式的生活可真不容易。要做个五柳先生吗?你可以“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但今天,如果你真的是“家贫”,就不会有“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饮辄尽”。
退休时你要到桃花源去度假两个星期吗?很不幸,人浮于事,劳碌了一生,就算你是个高尚士如舒巷城,也不可能依次那个南阳刘子骥。
然而,想来想去,我还是想渊明,到最后,就决定用《南窗集》。这是因为我总可以学陶前辈那样,回顾平生,“倚南窗以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