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学术 |
显然是因为在《苹果日报》发表的《经济解释》受到广泛的网页传播(其中不少是大陆网页),这些日子我被邀请在香港及大陆作了多次讲话。单是四月间就讲了十一次,从西南的昆明到东北的大连到广州到北京邻近的保定、石家庄等城市的大学。好些讲话是没有预定讲题的,但被要求的讲题,要不是「经济解释」,就是「畅谈经济学」、「什么是经济学」之类。这些是与以往的要求不同的。讲后的听众发问,不少是关于《经济解释》的内容。
《经济解释》引起那么大的反响,一个解释是念经济(工商管理或金融之类等学系也要选修一些经济)的学生非常多。但这只能解释那「反响」的一部分。经济学的书籍多如天上星,为什么偏偏选我的《经济解释》来大兴质疑?赞赏的话不用重复了,但概括而言,有两项质疑很有趣,也颇为重要,我应该澄清一下。
第一项质疑是从大陆到外国读经济、拿得了博士或作了教授的两三位后起之秀提出来的。据我所理解,是他们认为我写的不是传统的经济学。这是个奇怪的看法。《经济解释》只写完了需求,而我的需求分析是根深蒂固地建立在马歇尔、费沙、史德拉、佛利民、艾智仁、赫舒拉发等前辈的传统上。说我把前辈之见作了修改,作了补充,是对的,但我的基础不仅传统,而且「正规」之极。从任何一个角度看,我的需求分析完全是从新古典经济学的基础演变出来的。
我曾经谈及,创新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传统之见,可以不改当然不改,可以不补充当然不补充,但若可以简化,我是会做的。在《价格理论快要失传了》一文内(见《学术上的老人与海》),我指出今天的后起之秀完全没有读过马歇尔、费沙等大师的作品,而近人如史德拉与佛利民的价格理论,他们也知之不详。所以当他们其中两三位说我不依传统,我就不明白他们所指的「传统」是些什么?难道博弈理论是经济学的传统吗?
在任何学问上,要走非传统的路而又要走得有点看头,有点用处,是要有大天才才可以办到的。在我研读经济学的四十多年中,非传统的发展我见过四、五次,但自己就是不敢参与。只是六十年代初期,产权及交易费用的学说刚开始,我就奋不顾身地跳进去。这个决定可不是因为有什么新的理论,而是产权及交易费用是现实世界的局限条件,被漠视得太久了,我们总要想办法把这些局限加进传统的理论中。后来我写佃农理论就是那样做了。我可以肯定地说,在我那被认为是创新的佃农理论中,你不可能找到一句理论分析是不依传统的。
第二项质疑,是学生提出的。他们的质疑有两部分。其一是他们认为《经济解释》所说的,与他们曾经读过的不同,但搞不清楚不同之处在哪里。其二是他们认为自己明白了的经济学,读了《经济解释》就觉得以前「明白」的有点糊涂。这些都是好现象。
遥想自己当年攻读经济学,无论怎样猛攻,其进度总是一层一层地进。初时自己认为是懂的,过了一段日子,听到老师的一些话,或读到一些有启发性的文字,就觉得自己所知的不尽不实,或大可商榷,甚或全盘错了。就是那众所周知的等优曲线,我的理解也转了五、六次。起初认为过瘾,其后是精彩,其后是深奥,其后是平凡,其后是可有可无,到最后是不用算了。实不相瞒,那三十多年来我再不问津的等优曲线,我曾经花了好几天的时间,糊里糊涂地依照传统,试把两个人的不同等优曲线相加,要找寻那不可能的社会等优曲线。俱往矣!
《经济解释》不是课本。要是它的存在能使学子们省却一两层的理解功夫,我就心满意足了。
回头说《经济解释》被后起之秀认为是「非传统」,及被学子认为与他们学过的不同,想来有一个简单的原因。那就是《经济解释》是集中在解释行为或世事那方面,完全不顾其他。经济学课本以解释现象而下笔的内容不多。课本重于技术,也教学生什么是有效率,什么是无效率,那一种税制比较好,经济学者怎样神通广大,可以改进社会云云。这一切是会使学子分心的。
后起之秀呢?他们技术超凡,于是就在技术圈内打转,而又因为出自神州大地,爱国爱民之心溢于纸上,希望自己所学的能使祖国富强起来。他们于是不问「为什么?」只问「好不好?」或「怎么办?」这是赤子之心,难以厚非。要是我像他们那样年轻,经历过他们的际遇,我对经济学的看法很可能会像他们一样。
集中于解释的经济学,说是非传统,是对的。在佛利民及他的芝加哥学派之前,传统的经济学不重视解释。可幸的是,不重视解释的传统,倒遗留下来一部分足以解释世事的理论基础。我选出这一部分,加以修改、补充,然后尽量简化,以实例示范。
在传统理论中,选择哪些对解释大有用场,哪些不大重要,哪些可以废除不用,好于解释的经济学者的看法并不一致。大家一起重视的是需求定律,但细节上的取舍有分歧。这显然是因为个人的经验有所不同,自己用惯了的工具当然会多用一下,或重视一点。同样,成本的概念与局限的处理,大家都重视,但处理的手法也有分歧。我很佩服好些师友的分析,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不少。然而,《经济解释》的内容,是我自己的选择。
学问就是那样迷人,而除了自己的时间,其他学费差不多永远是零。学问的天地是今世还存在的唯一的桃花源,像那个武陵人,四十多年前我无意间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