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朋友说,专家的考究,莲花可能出自印度。莲与荷不同,虽然往往混为一谈。家喻户晓的周敦颐写的《爱莲说》,是说荷。莲是睡莲,浮在水面,不会给人有「出淤泥而不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亭亭静植」的感受。法国印象派大师莫奈画的是莲塘,不是荷塘。中国画家林风眠画的大部分是莲塘,间中有荷;黄永玉画的是荷,虽然为荷题字时他曾题「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采莲是采荷的莲子,但莲叶可不是荷叶。我们吃的莲藕与莲子皆出自荷,不知道莲花有什么可吃的。愈想愈觉天旋地转,有点胡涂了。
不要把我看为一个纯真的门外汉。荷与莲之别今天多数人都知道,但名称的混淆我曾经请一位美若荷花的女孩子替我找古书查考。其回报是,荷花之名甚多:菡萏(《诗经》)、芙蕖(《尔雅》)、芙蓉(《楚辞》)、水芙蓉(《群芳谱》)、水芝(《本草经》)、玉环(《三余贴》)、泽芝(《古今注》)、净客(《三柳轩杂记》)、溪客(《西溪丛语》)、六月春(《类腋辑览》)……还有水花、水云、水旦、碧波仙子、水云仙子等等。奇怪地,没有古书说荷又称莲。荷与莲摆明不同,但为什么诗人与画家有时不分彼此,但古书却没有说荷可称莲呢?同样奇怪的是:画家及诗人说莲,可能是指荷,但说是荷的却不可能是指莲花。
上文提到莲可能出自印度。荷呢?我认为应该出自中国。都是间接的证据,不足为凭。其一是莲子与莲藕,出自荷,是中国传统的上佳食品,其它民族少提及,虽然今天美国的唐人街可以买到产自墨西哥的藕。其二,清代的康熙皇帝发了神经,命进士书呆子陈梦雷编《古今图书集成》,全书共一万卷(一亿四千四百万字,试图把天下的学问收集在一套书之内)!其中《草木典》收集了咏荷的诗词达四百余首。令人瞩目的是,被谢灵运誉为才高八斗的曹子建(曹操之子),早就写下了一首《芙蓉赋》。芙蓉者,荷花也。才高八斗起笔道:「览百卉之英茂,无斯花之独灵!」其三是古往今来,没有谁见到荷花会不同意「无斯花之独灵」之说。既然荷花之美是那样肯定地冠于群芳,但只有炎黄子孙的文化自古重视,说荷出自中国不会有多人反对吧。
当然,我还是门外汉。永玉、苗子等人读到上文,会想:「张五常搞什么鬼了?为什么不给我挂个电话呢?荷花的学问与经济学有什么相干?」我这个人好些时是这样无可救药:明知一个电话可以得到答案,但就是喜欢自己胡乱地摸索一下,过一下独自遐思之瘾。
我的兴趣一下子转向荷花,是因为与简庆福斗气,要出版一本荷花摄影集。众所周知,福哥历来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人物,是我的长辈,也是深交。然而,闲着无聊,要找点刺激,我就想到福哥那边去!好比不久前我只花了二十个小时的摄影时间,就凑够了作品(六十七帧)出版一本题为《流光幻影》的印象摄影集。福哥知道,破口大骂。他认为佳作难求,三几年才摄得一两帧,二十个小时六十七帧不可能不是废物。我说:「福哥,我是天才呀!」他骂得更厉害了。
意犹未尽,我想到拍摄荷花。这是刻意地替自己出的一项难题:没有花比荷花被摄影的爱好者拍得更多。是的,凡是盛夏花开时节,暇日之朝,所有荷塘都满布摄影者。有多如海上沙的荷花作品,自己要拍得一些较有新意、不做作的,谈何容易,更何况一本荷花摄影集要有很多不同的荷花。
我是今年六月初,在上述的二十个摄影小时中,第一次尝试摄荷。还不是开花时节,得五帧,一是花,四是叶,其中一帧题为《荷塘月色》的,是叶,有夹竹桃的倒影,神品也。但要专为荷花而出一本摄影集,我一定要等荷花盛放的季节,而且要找有很多很多荷塘的地方。神州大地多荷之区甚众,问几个朋友就多得不易选择了。
我最后选的是南京以北,在苏北金湖县的南部的一个名为「荷花荡」的地方,那里有荷塘万亩。更重要的是该区还没有受到人为的污染,大自然的环境尚在,而当地政府更在荷花荡的中央筑了长堤,为赏荷者步行观之。那里每年七月举办荷花节。
天下间不容易找到一朵盛放而不好看的荷花,所以花的本身永远不是问题。
问题是荷叶与背景。对我来说,花开时节荷叶太多、太密,不好处理。可幸荷花荡位于大自然,没有反抗的建筑物,也少见摄影者最讨厌的电线横空。虽然今天的计算机可以删除碍眼之物,但我就是不喜欢多作删改。
癸未之夏到苏北摄荷有一个问题,到今天我还不肯定是凶是吉:那一带遇上千年大水灾。虽然荷花荡没有被水淹,但水量远较常年为多,因而荷花甚少。水多,大吉大利也。处理水是我摄影的看家本领。花少呢?很难说。花少选择少,不好,但也少了花多的俗气。我摄得几帧整个大自然画面只有一朵荷花的,真的是斯花独灵矣!
还是出师不利。第一次到荷花荡摄影的下午,竟然是六十一年来最热的一天。报告说是摄氏四十一度,但烈日当空,我肯定是四十五度以上。这是不容易相信的摄影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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