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艺术 |
从事科学研究的人有一项不足之处,那是感情没有适当发泄的地方。科学研究要客观处理,不能感情用事,这与好些其它职业或学术生涯是不同的。男女之外的感情总要有个好去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拉小提琴,经济学家庄逊不停地刻木,连拿搞雕塑,巴赛尔无古典音乐不欢,而我自己的研究基因的儿子,苦学之余在钢琴上作曲,乱作一通。
王羲之说:「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说得好。我认为任何人,尤其是搞科学的,久不久总要放浪形骸一下,好叫自己还有一个完全的人的感受。十多年来我研习书法,把感情通过水墨「放浪」于宣纸上,而书法有进境则是额外的收入了。在洛杉矶加州大学作研究生时,遇到强攻不下的难题,或觉得学问没有寸进,我喜欢拿着照相机,静坐园林中,胡乱地拍摄些什么。
一九五五年,十九岁,我在香港认真地搞了一年多沙龙摄影,拿得些奖状名头,学会了黑房功夫。五七年到加拿大去,于五八年作过几个月职业人像摄影师。一九五九年转到加大后,为了生计,久不久到好来坞传授室内人像光法。然而,墨守成规的沙龙技术摄影与我的个性格格不入;为了讨好顾客的灯光人像也不是感情的好去处。
我喜欢乱来一下,纯为满足自己而把快门按下去。是的,我认为艺术的真谛是作者把感情为自己而表达,正如伯牙的高山流水原来是奏给自己听,遇到锺子期是锦上添花。我热爱艺术,但当年觉得自己的个性不能以艺术为生计,就攻读经济学。
好些年前我发表了《光的故事》,细说在二战逃难时,七岁,我因为染上疟疾而有几个月的黄昏,在广西的荒郊观察光在花草树木与水中的变化。二十多年后,一九六五年,博士论文数易题材没有进境,我花了几个月时间,拿着照相机,带着三文治,从早到晚静坐于加大邻近的一个小园林中。一时间幼年时在广西体会到的光涌上心头,佳作随心所欲,使我有莫扎特的感受。
当时纯以光的变化拍摄出来的低色调作品,一九六七年于长堤博物馆展出,获得很大的回响。该年三月我收到周游美国多个博物馆展出的邀请,但因为博士论文——佃农理论——顺利地开了头,又得到芝加哥大学招手,就婉拒了。不少底片遗失了,但六五年的一部分旧作,一九九三年与陈复礼、简庆福、何藩等大师们在香港举办「四友摄影联展」,盛极一时,传为佳话。
我是一九六五年体会到摄影是唯一的以光表达感情的艺术。法国十九世纪中期起的、光芒不可方物的印象派,虽说以光作画,但怎样说还是以油彩下笔。我认为该画派伟大,主要是创立的那群富家子,提出了一个前人没有想到的重要哲理:感受上的真实,可以比实物真实得多!
然而,六五年我想,说到以光作画,没有任何艺术媒介可与摄影平排,因为没有光不可能有摄影。当时我想出了如下的绘光之法:把黑白底片的曝光作为画面的草稿,把银膜与胶片之间的gamma度量减低至零点五,然后在放大机下把光逐点逐「笔」画到相纸上。因为gamma比正常的零点七低很多,相纸冲洗时我要用几种特别的方法把光与影的反差加强。后来徇众要求,我写了一篇数十页长的题为《Low Gamma Control》的技术文章,文稿今天不存在了。
一九六七的长堤个展后,不少人建议我把绘光摄影引用到彩色那方面去。我想,以彩色搞抽象或印象摄影,肯定是个好去处,但黑白的绘光之法,怎样也不能用于彩色摄影上。我为这件「心头恨」耿耿于怀数十年。七年前想出一套以彩色搞抽象或印象摄影之法,摄得几张新尝试,何藩与陈平皆认可。殊不知一下子,特为此法购置的照相机不见了。这样又搁置了七年。
年多前太太把照相机找回来了。今年六月的两个星期中,我到园林走了九次,每次皆能心领神会,感情奔放地拍摄两三个小时。九次加起来快门按了三百五十次,选出作品整数一百帧,数番淘汰后剩六十六,加上七年前尝试的选两帧,是六十八,足以结集成书了。黄君实见而爱之,建议书名《浮光掠影》,我略改为《流光幻影》。副题《张五常印象摄影集》也是君实起的。
多年以来,我认为炎黄子孙有特别的摄影艺术天分,是因为诗、词的传统。是的,对草木竹石的真情实感,没有其它文化可与我们的相提并论。在艺术的很多方面,我们比不上西方,但说到一草一木,炎黄子孙胜来容易。这是奇怪的现象了。
今天重操故技,我当然持着苏东坡遗留下来的文化本钱下注。心想,那是万无一失的投资吧。拿着照相机走到园林中,太太陪伴着,少小时背诵过的诗词在脑中掠过,性情所至,不知有世事。只看光,找奇异的光看,看到一首诗就把快门按下去。
上一回认真地搞光的艺术,是三十八年前。要发泄的对光的感情积累了那么久,奔流而出是免不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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