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学术 |
上海的陈克艰是搞思想的,读过很多书。他早前搞数学与数学逻辑,这些年转研经济学。我送给他书分三卷的《经济解释》,他读后说这套书将会传世。后来他补充说,朋友问他对《经济解释》的看法,他的回应是:很正统,但不是主流。
骤耳听来,很正统但非主流是互相矛盾的说法,英语所谓contradiction in terms。我跟着想:说不矛盾也可以说得通,因为可以有几个不同的阐释。为了好奇,我再问几位在国内的朋友,曾经细读《经济解释》的:「有人说这套书很正统但非主流,你们怎样看?」他们竟然一致地同意了。
是奇怪的观点,也有趣。如果正统不是主流,难道今天的主流经济学不是正统吗?从哪里跑出来那么多旁门左道之士了?当然不可能。虽说今天博弈理论大行其道,但怎样说也算不上是主流。此理论用于经济学起于五十年代,衰落于六十年代,八十年代卷土重来,是比较新的学说,非正统也。如果博弈理论是今天经济学的主流,那么说是与正统脱了节,是对的。但这个「如果」不对,肯定不对。
我曾经说过,今天的在国际经济学报发表的文章,用数学比三十年前多出好几倍。说多用数学成了主流,说得通,但不可以因为我少用数学而说为「非主流」。数学本身没有内容,而主流与非主流之别只能以内容判断。换言之,多用数与少用数只是形式上的分别,而形式上的非主流绝对不是陈克艰与其它朋友对我的《经济解释》的看法。
我同意陈老弟的观点,认为我的经济学很正统。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标奇立异:熟读马歇尔,怎样看也是个千锤百炼的新古典经济学出身的人。我修改了不少这传统的理论细节,加进了产权及交易费用等局限变化,但从来没有刻意创新。
记得作学生时,论文《佃农理论》写成,与传统之见有相反的结论,以为自己是创新了,很有点了不起之感。殊不知老师艾智仁对我说:「你的佃农理论是传统的分析,半点新意也没有,只不过在传统上,分析佃农的人忘记了传统,创新而错了!」艾师的高见,影响了我后来完全不考虑创新这回事。是那样精彩的新古典经济学传统,可以修改、改进,可以补充、多加内容,但刻意发明新的理论是愚蠢的行为。当然,修改与补充往往得到新的结论,但怎样说也是正统之极的。
问题是,既然正统,怎可以变作非主流了?是因为我不容许吉芬物品在真实世界存在吗?若如是,难道佛利民等人也非主流了?是因为我漠视好些主流的函数分析吗?不会吧。懂经济学的人应该知道,为了简便,我把效用函数与产出函数归纳在需求定律之内。
前思后想,我认为大家都是出自同一传统,所以没有谁是旁门左道。只是大家把「正统」的思维演变下去,所走的路不同,他们人多,我一士谔谔,主流以人多胜,我于是被视为非主流了。然而,这非主流不止我一人。高斯、诺斯、巴赛尔等人与我没有明显的分歧,而艾智仁、德姆塞茨等虽然久不久以我放弃了的「卸责」理念下笔,大致上他们的分析与我的分别不大。我说过了,自七十年代中期起,因为喜欢独自思考,我成了离群之马。
一位出自芝加哥的经济学者朋友,是中国人,阅读《经济解释》后,说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像我那样,坚持解释现象或世事是经济学的首要目的。可惜这位朋友在芝大时戴维德已经退休,否则他会遇到一个比我更坚持的人。深信解释复杂的世事需要简单的理论,数十年来,我尽量把理论简化,认为不中用的或不重要的全部删除,不可或缺的则一层一层地推下去。我也深信理论或假说的验证,需要用可以观察到的事实或行为来试行推翻才作得准。这样,卸责、恐吓、机会主义等博弈理念,因为观察不易,被我无情地弃置了。
这边厢我为解释世事而把正统的理论改呀改;那边厢他们为计算机与技术也把正统的理论改呀改。如是者各自发展了三十年,这边厢人少,那边厢人多,谁是主流不难理解。但这边厢是把理论简化,正统的轮廓驱之不去;那边厢把理论复杂化,骤眼看来面目全非。是的,除非读者是像我那样的老人家,否则不会容易阅读一篇今天的经济学文章而看得出有什么马歇尔。也难怪,今天的后起之秀,十之七八不知正统为何物。
问题是在国内,经济学子懂中文,正统与主流的大混战开始了。计算机与互联网普及,我书分三卷的《经济解释》有好些网站转载,其中有几处编得整整齐齐,加上目录等,方便学子们打印。「打印」者,从计算机影印出来之谓也。打印后厚厚的,花几块钱拿去钉装,彷佛正规书局出版。很普及,因为要求我签名的多得很。收不到版税,哑子吃黄连,我还是照签可也。
大混战是因为学子们在课堂听到的,或从课本读到的,与《经济解释》所说的是两回事。这边厢说错、错、错,那边厢说对、对、对,怎么办?科学上的分析,互相矛盾不可以持久地共存。鹿死谁手早晚要有个定论。
年多以来,收到国内同学们的电邮或其它直接或间接的提问,我意识到这场混战愈搞愈大。胜券在握,立于不败之地,我当然感到过瘾精彩,有点惟恐天下不乱似的。心想:让他们吵吧,四十年前我是这样把学问吵回来的。
很少回应学子的提问,因为觉得让他们自己吵,其收获会比我的回应更大。但有时要在同学面前潇洒一下,我会问:我的理论解释了行为,你们学的解释了什么?或说:你的理论可以解释的,我可以更为简单地解释。又或说:拿出一个需要解释的现象再谈吧,要不要跟我比赛一下?这些是成竹在胸的玩意了。
是的,这边厢与那边厢都是出自同一的经济学传统。今天懂中文的先吵起来,有朝一日,西洋鬼子也会吵起来吧。我不由得想起曹植的诗句: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