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学术 |
有些朋友认为我喜欢夸张。如果是对的话,应该是因为我喜欢想得很夸张,习以为常,惯了。是学术上推理的习惯。我认为推理时想得夸张可能事半功倍,而我又喜欢找夸张的现象作研究。
不久前在《南窗集》发表《临渊无须羡鱼——语熊秉元教授》。文内提到中国的开放发展风雷急剧,使好些现象变得很夸张,而夸张的现象是作调查研究的人梦寐以求的。其中道理我解释过了。这里要说的,是我不仅重视夸张的现象,而自己在思考推理时喜欢夸张地想。
夸张的想法是把假设推到尽,因而比较容易得到简单明确的答案。让我举一些自己经验过的例子吧。
一九六六年写佃农理论,很快就从三个不同的角度,以理论证明分成合约、固定租金合约、劳力时间工资合约等的效果完全相同。逻辑清晰,找不到错处。问题是自己不清楚明白:传统的分析说在分成合约下,农民产出要将一个可观的百分比交给地主,与政府抽税相同,农民的勤奋意向总不如固定租金合约,交租后农民尽获其余。这样看,佃农分成的产出是会较低的。
传统之见显然有问题,因为地主有权采用固定租金合约。我的分析虽然看不到错处,但不能否认分成合约会削弱农民的勤奋意向。后者会增加监管的困难,使我对自己的理论不安于心。只差一小点而不能尽去所疑,怎样想也觉得有少许不安。
后来我夸张地假设所有地主都是傻瓜,什么合约云云完全不懂。他们只懂得数银纸,知道多一块钱比少一块钱可取,其它什么也不知道。这假设一出,分析就变得清楚明白了。这是因为农民互相竞争出价,合约怎样变其效果也大致相同。如果收割分成地主所得少于固定租金,佃农就会遭市场淘汰。
一九六七年初,也是在《佃农理论》的论文中,台湾土地改革的三七五减租(从原有的地主分成平均百分之五十七以上被政府强行减至百分之三十七点五),农民产出明显上升。理论上是农民的劳力及其它投资增加,填补了产出上升所值。这代表着租值消散,与公共资源使用的租值消散类同。会不会是台湾政府的分成率管制,导致与公共资源使用类同的效果呢?我于是夸张地假设政府的分成管制是把地主的分成率减至零!果然,资源使用的效果与公共资源如出一辙,其原因也是一样。
一九六九年,意识到当时大行其道的界外效应理论有问题,前思后想后,我断定了那所谓界外效应,只不过是合约没有写下来而不一定能成功地履行的事项。怎样说服自己这想法是可取的呢?我夸张地想,合约是不需要白纸黑字地写出来的,在人类还没有发明文字之前,合约早已存在。如果没有不言自明的合约,人类怎可以生存呢?这样夸张地推理,界外效应的理论就变得溃不成军。
也是一九六九年,也是关于公共资源的租值消散的。传统之见是没有业主的公共资源的租值会全部消散。然而,其逻辑摆明不通:每个使用公共资源的人都会以边际收益与边际成本相等从事,但租值全部消散是需要平均收益等于平均成本的。租值怎可以全部消散呢?我又夸张地想,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是绝对一样,有无数的人,没有业主、毫无管制的资源,其租值会不会全部消散呢?推下去,租值真的是全部消散了。但世界上所有的人不是绝对一样,也不是无数,所以一般而言,没有业主的资源的租值是不会全部消散的。
诸如此类的夸张假设,是我推理时常用的。很有效。不是每次这样夸张地想都得到可取的答案,因为每一个问题,夸张的想法可以有很多方面,有数之不尽的夸张的路,但可以找到答案的只是其中的三几条路而已。要碰彩,有时要碰很多次,而有时碰来碰去也碰不到真正的出路。
夸张的想法有另一个好处。选一条路去碰彩,夸张地推下去,如果是死路一条你会肯定地知道。认为可能是路,推到尽头,行不通,选另一条路,推到尽头,又行不通,再选另一条路……是我常用的夸张的想法。
我不知道其它的高人怎样想,但与学生及一些后起之秀的倾谈中,我觉得他们的想法不够夸张。可能他们在理论上还没有足以自信的成就是一个原因。想想吧,不夸张,路走到半途就停下来,左顾右忌,犹犹疑疑,没有去到尽就认为此路不通,行不得,转到他路上去,走了几步又左顾右忌,犹犹疑疑,怎可以找到可取的答案呢?一条路放在面前,夸张地走到尽再算吧。
夸张的想法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想得很快。这是说,夸张地想,是把途中的枝节删除,一大步地跳到尽头。有时明知途中的枝节可能重要,但还是跳到尽头再算吧。回头考虑枝节不困难,没有什么大不了。
我不肯定其它的思想家会像我那样夸张地想。但与我认识的大师倾谈中,我的夸张想法他们很以为然。与佛利民论经济,我一下子推到尽头的习惯他听着点头,微笑着说:「不要那样夸张吧!」我感到他自己也喜欢夸张地想,只是我往往夸张得过了头。
高斯呢?举一个我曾经说过的例子吧。一九六九年的春天,在温哥华举办的渔业经济会议中,高斯和我在座。有人(去年获诺奖的仁兄)提出,公海搞私产渔业,整个公海都要归一个机构拥有,那么鱼之价是垄断之价,对社会经济不利。我立刻夸张地回应:如果世界上所有种麦的地都是我所有,我一定要分租给数之不尽的农民种植,他们要竞争,所以麦之价是竞争市场之价。高斯在旁听着,很以为然,那是同意我的夸张想法了。
夸张的想法是把假设极端化。不是说每次推理时都这样做。推理要讲缜密的思维与详尽的细节。但如果要知大概,或不明白的要有个明确的了断,夸张地一下子跳到一条思路的尽头,在我而言,往往有意想不到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