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艺术 |
在一个小型的音乐会上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大提琴演奏,联想到不少音乐之外的事。该女孩的名字是吴瑕,看来不到二十岁,长得标致,坐着拉大提琴,白里带红的小手指在弦上飞舞,有时滑上滑落,潇洒利落,天真自然。
我对提琴没有研究,但知道左手管音阶,重要的音色全在右手。是三十多年前一位提琴大师告诉我的。不管是小提琴还是大提琴,音色是否醉人,关键全在右手。外人看来是简单的把弓在弦上拉来拉去,看不出有什么玄妙,但大演奏家(virtuoso)与初学者的分别,只不过是门外汉看不出来的在弦上把弓拉一下。
女孩吴瑕前途无限。她左手的指法灵活自然,继续下去,达师级指法当无疑问。右手拉弓还年轻,要多下功夫了。至于能否有一天达到virtuoso水平,则还要看她的音乐品味(musicality)与学问。艺术上,没有学问不能成家。不要忘记,英年早逝的莫扎特,除了在音乐任何一方面都超人几级,是个很有学问的人。
不知吴瑕的老师会怎样教她。我想,右手拉弓看来是那样简单的事,要有大成天才需要十年八载,比较平庸的终生无望。这岂不是奇哉怪也?肉眼所见,无论轻、重、快、慢,弓的角度转变等,外人一望而知,认为自己可以做到,但拉出来却是呕哑嘲哳难为听。很明显,提琴拉弓之道必定有难以为外人明白的微妙变化,看来是简单的动作,要达到大演奏家之境,其全面掌握难于上青天。
我不由得想到书法那方面去。苦心研习书法十二年了,客观衡量自己的条件,无论手的灵活性,艺术的认识,学问的层面,古人的哲理,大师的教诲等,虽然不尽超凡,算是应有尽有,但今天离virtuoso之境尚远!
是的,提琴艺术与书法艺术大有雷同之处。提琴左手指法所管的,彷佛书法的结字、构图、布局等。提琴右手拉弓所管的,彷佛书法用笔的线条,其优美、粗、细、浓、淡、润、枯等。越想越对:提琴的拉弓与书法的用笔相若。二者都是以「线条」来表达感情,只是有听到与看到的区别而已。
像拉弓一样,书法用笔也是几个简单的动作,肉眼所见,也是轻、重、快、慢,加上有时这样翻,有时那样翻。外人也应该一望而知,认为自己可以做到,但写出来却目不忍睹。书法上,五年前周慧珺老师就说我用笔没有问题,手的动作有一百分!但当时自己心知肚明,要达到大演奏家之境遥遥无期。五年后的今天,偶得佳作时认为离该境之期不远,但每次看周老师下笔,就觉得自己还差着一大截。
朋友,有没有试过把弓在提琴的弦上拉一下,听听音色如何?书法吗?有没有试过提起极软的羊毫笔,蘸了墨,在生宣纸上写个「一」字?当年看周老师写「一」字,线条那样优美,波动那样自然,呼吸立时停顿,心沉了下去,又升了上来,有难以形容的舒畅感。后来我为这个「一」字下功夫,起初写十次得其一,缓进而十得其二、其三……今天是十得其七八。周老师呢?她十得其十,这才是virtuoso的境界。
学问的成就与艺术的成就也雷同。很浅的学问,连小孩子也听得懂的,往往莫名其妙地困难。在经济学上,我只有一项在四十岁那年就自觉是达到virtuoso之境。那是需求定律——价格下降需求量上升——的操纵。下苦功还在其次,主要的是整个二十世纪的四位深研需求定律的高人——佛利民、史德拉、艾智仁、赫舒拉发——都教过我。我综合了他们在这定律上的学问,去其轻而存其重,加上自己想出来的变化,才感到来去自如,运用起来半点沙石也没有。
我不知道周慧珺对自己的用笔有什么感受。作为一门艺术,书法的衡量是有多方面的,虽然用笔是最重要而又是最难学得好的一面。我为用笔花了不少心思,然而,今天,自己知道还有不少困难。主要的证据是有时可以一连写出七八个得心应手的字,要怎样就怎样,但只是昙花一现,不能稳定而持久地为所欲为。我的感觉是周老师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是有趣的判断。我认为一个人在某造诣的某方面是否达到大成(上文所说的virtuosity),自己是可以知道的。以用笔为例,我知道还没有达到,因为久不久可以写出几个自己感到是运笔为所欲为的字,但不能稳定而又持久地做到。这是说,要知道自己是否达到,判断还差多远,你要研习到久不久可以达到的层面。如果你从来没有到过,没有尝试过片段的大成,你不可能知道自己是站在哪里的。
我知道自己在四十岁对需求定律的操纵来去自如,是因为该年(一九七六)的春夏之交我只用了两个晚上就写成了那篇关于优等座位票价偏低的文章。理论的假说简单不过,但因为过于简单,我刻意地以复杂的变化下笔。这样,多条需求曲线在脑中飞来飞去,但半点困难也没有,从心所欲地处理了相当复杂的分析。
要浅则浅,要深则深,你要怎样,要哪个层面,可以立刻表演给你看。这是virtuosity的要求。苏东坡的文章是这样,莫扎特的音乐是这样,周慧珺的用笔是这样,我的需求定律庶乎近焉。
回头说吴瑕,那位拉大提琴的女孩子。离开会场时在大堂见到她,忍不住在她背后轻拍一下。她回过头来,我点头示意嘉许。她对我嫣然一笑,使我想起自己的女儿。
步出场外,心想,中国的天才儿童多的是,只是数千年来,他们要到今天才有机会发挥一下。我又想,听说朗朗的钢琴弹得非常好,有机会总要去听他一次。
一时间我羡慕中国的孩子们,不限于有天份的。有那么多可以学习,那么多可以尝试,那么多可以进取,「大演奏家」的希望存在,况且来日方长。有希望的生命,可以做点什么的,是最有意思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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