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学术 |
读熊秉元在《信报》发表的《观卖桔者言》,不胜感慨。既然对真实世界有那样大的兴趣,熊教授为什么不亲自操刀来过瘾一下?解释现象是有很大满足感的玩意,可以日以继夜而不疲的。
我明白一般年青经济学者对世事没有兴趣。他们要顾着铁饭碗,要在大学拿得一纸终生雇用合约,于是搞那些说不上有世事内容的技术性文章,只要有名学报收容三几篇,老婆仔女都有着落。可怜为米折腰,先入为主,过了几年脑子被技术硬化了,眼睛再不能看世事。
我的学术生涯以世事起笔,也是先入为主,也有学报收容,而第一份正规工作就有了终生合约,所以世事之外的经济学可以不管。不是我没有资格搞技术或理论的——当年夏理认为我是搞理论的接班人。但纯理论就是不够过瘾精彩。解释世事的困难,是要多知世事,初出道时的成本远比搞纯理论或技术的大,要早点拿得铁饭碗比较困难。
然而,熊教授与其他不少年青经济学者已经有了铁饭碗,为什么还不向真实世界那边走?要一举成名吗?一篇精彩的解释世事的文章,不一定可以名留千古,但扬名三十年没有问题。搞纯理论或技术性的统计呢?扬名三天也不容易!既不是森穆逊,又不是阿罗,而今天回顾,这些理论高人可以传世的作品又有多少?不能否认他们是天才,但可取的理论就是那么多,没有解释力的再精彩也会遭淘汰。
熊教授欣赏甚或羡慕我的《蜜蜂的神话》。那是三十多年前初出茅庐的旧作。当年虽然对理论有相当的掌握,但处理过于复杂,没有今天的简化本领。那是说,理论上当年虽然可以为人师表,但还没有成家。另一方面,对世事的观察当年也远不如今天那样全面与深入。但《蜜蜂的神话》,从开始调查到完稿寄出,只用了三个月时间。要是今天我还有昔日的魄力,同样水平的文章我每年起码可以发表六篇。
我中断英语文稿一段时期,是因为发明专利与商业秘密的研究太困难,而石油工业的合约研究是顾问工作,收了钱不能发表。其后为中国的青年以中文下笔,不怨天,不尤人,是自己的选择。但经过三十多年对世事的不断观察,可写的现象文章多如天上星。只是岁月无情,人老了,节简从俭,把平生所学放进书分三卷的《经济解释》那里去。
今天有趣的经济现象,比我当年在街头巷尾跑来跑去容易找寻得多了。不是说当年没有今天的现象,而是今天中国的开放发展,风雷急剧,现象变得很夸张。夸张的现象,作科学研究的梦寐以求!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夸张的现象不可疑,用不着跑来跑去找类同的现象覆核。其二是大略的数字可靠。以政府的或什么机构发表的密密麻麻的数字,用回归数量统计分析,高明是高明,好看是好看,但不可靠。他人的数据可能不尽不实,而究竟是怎样算出来的又要查根问底。统计分析的可靠性又有问题。后者不是我个人之见。一九七六年Dale Jorgenson对我说:「数量统计有一个困难,那就是不坚实(not robust)。」
从事实证研究的永远有一个恶梦。那就是试行解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夸张的现象使研究者安心。今天的中国及亚洲一带,在巨变中,夸张而又有趣的现象俯拾即是。
从熊教授的文章可以看出,他的心脏是在正确的位置(his heart is in the right place)。那是说,他对经济学的兴趣是正确的趣味所在。另一方面,他的观察力很有两手。但为什么要羡慕我的经济研究?为什么他自己不张大眼睛,到处走走,每有会意,欣然忘食?认为不能达到我三十多年前的《蜜蜂的神话》的水平吗?没有试过,怎可以知道?
说穿了,那水平不难达到。该文有一个幸运之处,那就是当时的经济学莫名其妙地真的有一个家喻户晓的蜜蜂与果花的神话。至于学术水平云云,我只不过是捉到鹿,懂得脱角。那是说,带球进攻,过关斩将,埋门之际,我懂得起脚扣射。当然,该神话肤浅,发明者是大名家,我拿得详尽的反证资料,下笔时忍不住潇洒一番。听说该神话的发明者米德爵士(后来获诺贝尔奖)读到我的《神话》,要回应,后来又决定不回。我扣射之球已入网,没有犯规,而米德是谦谦君子。
回顾学术生涯,我只有一项比熊秉元那一代幸运。那是我受到多位当代的大师的启发与教诲,只此而已。这是际遇,不可求,就是美国本土的学生也求之不得。
熊教授以中文下笔,在国内打出了名堂,可喜也。我自己因为回港后多以中文下笔,被香港某学术评审委员会给一个零分,一时传为佳话。有些人甚至认为我不懂得写英文。至于在学术生涯上只有一篇文章经过评审才发表,遭一些后起之秀非议,我倒引以为荣。文章也论牌子,好牌子是无须审查的。
说实话,学者是小人物,不能举足轻重。经济学行内有多少个佛利民呢?熊教授与我的存在,加起来还是沧海一粟。不能改变世界,既没有雄心,也没有野心。对中国青年的一点关心是有的。既然关心,而又为人师表,以中文下笔来指导一下、启发一下中国的青年,是义不容辞吧。我是这样想,周其仁是这样想,林毅夫是这样想,汪丁丁是这样想,黄有光是这样想,朱锡庆是这样想,杨小凯是这样想……熊教授也应该是这样想。不一定指导得对,但天可怜见,我们的劳力是不会白费的。史德拉说,文章也要讲边际效用。面对今天中国的发展,以中文下笔是不应该被嘲笑的。
我还是希望熊教授与他那一辈能多向解释现象那方向走。夸张的现象,有趣的,所在皆是。既为教授,为什么不表演一下经济学的解释力?这方面我以中文下笔,转眼二十年了。没有白费,感受到中国的青年开始向同样的方向走。然而,日渐黄昏,很累,我再可以做到的不多了。
熊老弟与他的同辈审时度势,应该知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