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艺术 |
一九四五至四八年间,我在佛山华英念中、小学时,爸爸有一家分店在广州,在海珠中路。那是一间三层小房子,地铺经商,二、三楼是居住之所。每逢周末或假日,我都到那里小住。解放后,一九五一年的暑期,我又到那里住了两个月。其后在一九五七年初,澳门富商何贤邀请一群香港唱粤曲的到广州演唱,我鱼目混珠,以摄影师的身分跟队前往。
五七年那次到广州,最难忘的是看大戏《搜书院》后替红线女拍照。可能当时我还年轻,但觉得从来没有遇到一位更迷人的女人。这个女人的声线之佳,说可绕梁三日是低贬了。
我再访广州,是二十二年之后的一九七九年了。是胡里胡涂地坐飞机去的。(阿康也一起去,今天还欠我机票钱。一笑。)下机,见到离别了二十多年的姊姊,劫后余生,恍若隔世,大家禁不住流下泪来。那次广州行,有两件难忘的事。
其一是到佛山华英母校(一九五○年改名佛山第一中学),一别三十多年,梦里依稀,校园破旧。虽然三十多年前我只是那里的一个小学生,但七九年的校长竟然记得我的名字。我在华英时该校长可能还未出生,就是出生了还是个小孩子,怎可以记得我?原来我少小时在华英的顽皮破了该校的纪录,因此成了名。
那次访华英(一中),问及四十年代的老师,回答是在文 革期间,被斗的斗死,自杀的自杀,无一幸免。只是我小六时的一位 吕老师,不知所终,也没有谁记得起这个人。
七九之行,还有另一件难忘的事。那时广州一贫如洗,晚上乌天黑地,就是有钱也不容易买到饭吃的。好不容易左托右托,在某迎宾馆订得一席菜,请姊姊一家及一些干部朋友吃晚「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立叔。)宴到中途,我见两位年青的外甥女在地上拾鸡骨。问她们拾来作什么?答说要拿回家煲汤。
悲从中来,回美后我出尽办法,把这两位外甥女弄到美国跟我念大学。那是一九八○年。两位小姐到了美国,随地吐骨,有点像荒山野人。更头痛的是,她俩对英语目不识丁,怎可以读大学的?张家的基因要感谢上帝,六年之后一位成了药剂师,另一位拿得电机工程硕士。今天她们是专业人士,自己有了可爱的家。
自八二年回港任职后,我到过广州五次,大都走马看花,乏善可陈。最短暂的一次,是大约五个月前,我被邀请到那里会见王歧山。久闻王副省长是经济大师,而年多来广东的经济大有起色,听说都是歧山之功,就忍不住要去了解一下这个人。中午从港坐汽车,下午抵穗,吃了一点小食,会见英雄,步出大厦,回港去也。这样,在广州只勾留了几个小时。
王副省长的神功——其经济神功说来话长,且谈其它的——是能细说多项关于我的轶事,对错参半。最奇怪的大错,是他听到我每次会谈或演讲之后,一言不发就立刻离去。把我说得那样神龙见首不见尾,虽然不对,却会使人觉得我是个怪人,飘忽无常,非五常也。
听说王歧山因为在广东办得好,快要升官(不一定发财)到北京去。虽是传言,却也可信。「可信」是因为这些年来,凡是做得特别好的干部,往往被调到北京去。我认为这样做有点胡涂,也有点不幸。既然做得好,调之作甚?要奖赏王歧山,大可加薪十倍。升官是政治上的认可,除非王歧山能升至全国的经济大师,否则单管广东经济为上也。
能够有空余时间去体会一下广州的实际生活情况,还是最近新春假日期间的广州之行。是年初一(一月二十四日)去的,初四返港。天气并不可人:先是雨,后是寒。
直通火车只需一小时三十二分钟,晚上六时十七分抵达。广州东的新火车站大而无当,要找约好了的接车朋友并不容易。订好了白天鹅宾馆,但朋友说那里晚上烧烟花,要封路,所以先吃晚饭。饭后八时,驾车本来只两分钟的路程,但转来转去转了两个多小时。原来广州烧的是慢烟花。相比之下,香港烧的是快烟花:十多枚一起放,满天星斗,二、三十分钟就烧完了。广州是慢慢来,放三几枚,停一下,又放三几枚……
不是要替他们作宣传,但白天鹅宾馆的管理值得一赞。房间清洁,而服务的员工很有礼貌。难得的(而我认为是多此一举的)是每层楼都有一位女侍应站在电梯门前,笑容可掬,款待宾客,昼夜不分。我问其中一位每更要站多久,答说八个小时。「不很累吗?」「站惯了。」虽然这是廉价劳力才能得到的服务,但知道每位小姐每天要站八个小时,心里不舒服。应该不多管闲事的。
第一天的晚上无所事事,到白天鹅的酒吧听歌去也。是六个菲律宾人的乐队,唱四种语言,或缓歌慢舞,或吵啊吵的士高,震耳欲聋。一边珠江无言空自流,另一边灯光闪闪,好像是「东边日出西边雨」,我想,曾几何时?
那酒吧内有一个不难理解的经济现象。每位客人收费人民币八十八元,除酒外所有饮品无限供应,不再收费。这样,你道招待如何?第一杯饮品送到后,你要添饮,侍应千呼万唤也不来。其后两晚在广州,所到之处,凡有最低消费的皆如是。每杯计钱的呢?你不添饮侍应就来麻烦你。
(二之一)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