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学术 |
话说十多年前,钟祖文医生(今已故)请我到他的家吃晚饭,主要的宾客是一位退了休的老教授,来自剑桥,是研究生理与心理的。席上老教授谈到基因,只说了几句我就知道是遇上了一位顶级人物。面对大师,怎会放过求知的机会呢?我于是跟老教授研讨基因的问题,再转到R. Dawkins 的《自私基因》那本书上去。大家谈得很投入,一下子就用尽整晚的时间,在座的锺医生及黄医生也听得入神,大家觉得盛筵难再。到最后,我对老教授说:「听说这些年来英国的大学被美国的比下去了。今晚我才知道,剑桥名不虚传!」这是衷心话。
朋友,想想吧。我对基因只知皮毛,怎可以与专于此道的高人辩论呢?任何选修过几科生物的学生,会说得我完全不懂。但老教授说得清楚明白,触发了我的好奇心,使我能反驳,提出质疑,甚至建议基因研究应走的路。那是什么原因呢?无他,老教授对自己所学融会贯通,知的与不知的分得清楚而又有胆直说,他知道我是门外汉,就深入浅出地介绍了自己的学问。顶级的学术,是可以做到这样的。
你要我把经济学说得你完全不懂,易如反掌也。你没有读过经济,我要向你说得清楚明白,倒要用上三几个层次之上的功夫。实不相瞒,今天我在《苹果日报》写《经济解释》,算是有恃无恐,有点狂而傲了。但如果一门学问怎样说外人也不明白,又算是什么学问了?
我讨厌那些老气横秋,或道貌岸然,或沽名钓誉,或故扮高深的所谓学者。学术是那样有趣的事,可以那样迷人,怎可以搞得不明不白的?懂说懂,不懂说不懂,有谁会因为我说不懂而小看了我?要是我说来说去你也不懂,你会不会拍案叫绝,回家对老婆说:「张教授高深莫测,果然了得!」以我之见,高深莫测易过借火,也难怪在学术界中这种人多的是。
纯真的学问很迷人。有时我们要搞得很深入,但迷人之处永远都是从浅中现出来。像我这种次一级的脑子,通常要向深处走一段时期才能以浅的创作,而在求学的三十多年前,我要来来回回好几次。四十岁后,深的层面我越来越少涉及了。这是进步。我认识佛利民、高斯、史德拉、艾智仁等高人时,觉得他们的思维永远都是那样浅,使我觉得他们胜我一筹。后来我又自我安慰,认为他们作学生时也可能像我一样,深呀深的搞过一段日子。
学术与艺术有好些地方不同。这里我要说的,是艺术的欣赏不难学,但若要亲自动手制作,总要花几年功夫学习。欣赏是享受,但深入地享受还是要自己动手才能达到的。好些朋友像我一样,听到某钢琴家演奏就恨不得自己也可以。看到林风眠或梵高的画,我真想自己动手去试画几笔,但最后还是不敢尝试。十年前我看到周慧珺写书法,忍不住就索性自己也动手了。
学术的欣赏比艺术困难,但入门却容易得多。搞学术不需要什么天分,你要尝试就立刻可以动工。想想吧,你要弹钢琴或写书法,总要有一段时期自己耳不堪听,目不忍睹。这一关不容易过,而若没有少许天分你可能很失望,甚至悲从中来。学术是另一回事。一用功,几个小时后你就多知一点,有点收获。当然,在学术上要有成就绝不容易,是要下苦功的。但我们不需要为了成就才搞学术。多知一点,思想上得到一点启发,并不困难,任何人都可以做到。
问题是若要欣赏学术,要得到学术的享受,可不像听音乐或看油画那样容易。要享受学术,你总要亲力亲为地搞一下。不一定要进什么大学,但要老老实实地搞一段日子。你可以完全不会弹琴而欣赏琴音,不会绘画而热爱画作。但学术就没有那样方便了。
学术是要亲学其术才能欣赏,才能享受的。可幸的是,可以享受的学术永远是浅的而不是深的。要是你苛求一点,要自己创作学术,那你很可能要像我一样,先苦后甜,要在深处钻研一段日子。享受学术不一定要自己创作,但要知道学者所说的是什么。
有高人指点迷津,欣赏学术当然事半功倍。高人难遇,不得已而求其次,你还有两个法门。其一是读一点书。不需要读很多,但需要找精彩的来读。不知道自己的兴趣在哪方面的话,你可以找些关于多项学术的书籍,尤其是那些关于各项学术高人的生平事迹与他们的思想的简介。读后再选其中自己较有兴趣的入手。其二是结交一些对学术了迷的朋友,谈天说地。这后者在美国很容易,在香港则比较困难了。
《五常谈学术》这本书是《五常谈教育》的姊妹结集,是应国内朋友的要求,选出有关的旧文再补加一些新的。目的是给国内的青年读,先在香港出版繁体字,国内简体继之。
书中的文章内容,是自己的经验,自己的观察。任何个人的经验都是与众不同的,不值得勒碑志之。我的经验比较幸运,也比较过瘾。夸张一点地说,比较精彩。
生长在人类历史上学术发展最快的二十世纪,问津经济学于该学问最热闹的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一个少年时读书不成的中国学生,胡里胡涂地跑到北美去碰运气。此碰也,遇上一番景象。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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