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类: 五常谈艺术 |
九月二十一日晚睡早起,清晨六时三十分送太太到机场去。办好了登机手续,在机场买了一份《信报》,与太太饮茶去也。打开报章,见到一个小标题:「中英兼通是两者不通」。心想,有冇搞错?跟着的内文写道:「一个不懂中文和中国文化的港大校长,正好不受文化干扰,全真至诚地为港大确立现代文化坐标,重新和现代文明接上轨。」
我把这几句文字读给太太听,说:「我老眼昏花,又是半睡半醒,可能读错。你给我读一次,看看作者是否真的那样胡说八道?」太太戴上老花眼镜,读后说:「你没有看错,真的胡说八道。」
该文的题目是《港大还未汲取教训》,作者是洪青田,文内的主要论点是与前大法官杨铁梁过不去,反对法官大人提出的选港大校长的准则。
送别太太,回抵家门八时三十分,还是半睡状态。挂个电话给阿康,提到洪青田的论点,阿康大声道:「我也是那样说呀!就是在今天出版的《壹周刊》。」找到阿康的鸿文,题目是《从哈佛看港大》,细读内文,论点与洪青田的似是而非。阿康说的是不要硬性规定「精通中国文化」才可以作港大校长。这我当然同意。
我不同意的是中西不可兼通,也不同意不懂中国文化做港大校长更为适合。我认为港大要专于学术,也同意要把学术「现代化」。洪青田似乎不明白,精于中国文化与学术现代化是没有冲突的。且让我解释一下。
首先要说的,是中西兼通的人多的是。远的不谈,近在眼前的阿康就是一个,《苹果》的董桥是一个,《信报》的林行止也是一个。再数下来就应该轮到区区在下了。我的中语行文不敢自评,但英语行文的水平自觉与中语的绝对一样---大部分的朋友甚至认为我的英文比中文好。洪青田似乎不知道,只要稍有看头,学问、文章是没有中外之分的。
洪青田又说;「要懂中文和中国文化的人来做校长,港大只可以和清华、北大,和复旦、武大竞争,不能和哈佛、耶鲁、剑桥、史丹福并肩。」这看法也是不对的。洪先生可能认为,精于中国文化是一个包袱,怎样也不能现代化。他不知道我那一辈的、四十多年前跑到外国求学、碰运气的人,大都热爱中国文化,老早就把食古不化的现代化了。
你要我考旧时的状元不成,要我作八股文章不成,但其它的我不敢后人。拿出中国象棋,就是日渐黄昏,对一般棋手我还可以闭目让双马。拿起毛笔,要我写什么钟鼎之类不成,但上海中国画院见到我的书法就封我为画师,让我过瘾一下;而新潮的用墨变化,古人可不及我。你要谈四书五经、诗词歌赋、历史文物,我可以奉陪。但我又可以把徐渭与梵高相提并论,把辛弃疾带到法国的印象派;也可以写千年回顾,把中国自北宋之后的文艺与经济历史与欧西的相比,而不用参考什么书籍的。
你可以说我的「千年回顾」写得不好,但那一连四篇的文章,在国内及外地被转载了不下数十次。究其因,是我能把中国的历史现代化,忽中忽西,如雪中舞剑,如烈日脱衣。在我这一辈子的同学中,能把中国文化现代化的人数之不尽。我是因为这些同学的影响而变成这个样子的。跟文章一样,归根究底,稍有看头,文化也没有什么中外之分。
「现代化」是重视传统,但不受传统约束;是追求新意,但不乱来。我们读圣贤书,读两句,骂一句;我们看新潮艺术,往往看不到皇帝的新衣;我们诵苏东坡、听莫扎特,拍案叫绝,击节而和之,于是乐甚,把苏学士与牛津并论,把莫扎特与米南宫的书法相比。精彩如斯,学问又怎会不迷人呢?
香港大学的困境,可不是什么文化不文化,什么中不成西不就,而是学术气氛搞不上去。除了一些学者外,港大有好些事是与学术脱了节的。学生不喜欢上课(缺课的百分比可能破了世界纪录);好些科目我从事大学工作数十年没有听过;研究夸夸其谈,我不懂的不能说,但懂的大都是得个「讲」字;文章要斗多,质量不便说了。
这其中更为无稽的,是近几年来,港大天天谈改制,花上巨资请外间的学术低手作顾问,左改右改。这些人从头到尾都不明白,港大的制度困难是行政的权力与学术的权力起了混淆,以行政管学术,漠视了知识就是力量。这样一来,政治重于学术,不亲历其境就不容易相信。
我可以用自己深知的一个例子来表达港大的情况。郑耀宗要我出局,众说纷纭。有一天我问他:「你是否要我出局?」他回应道:「不是呀!但你德高望重,学术地位太高,若继续留任,没有人敢申请你的职位。」我想,mentality 如斯,算了算了。于是退位让贤,割薪留教职。那是年多前的事了。
港大跟着刊登广告,聘请经济讲座教授。过了几个月,没有半个有分量的人申请,校长对我说:「史提芬,请帮个忙,介绍些有水平的来申请好不好?」我于是下功夫,找到三位蛮有资格的,都是华裔,其中一位出自清华,资历一流,跑过哥伦比亚、耶鲁、哈佛、史丹福等名校,获柏克莱加州大学邀请为正教授。殊不知三位在第一个回合就被杀下马来(不被shortlist )。不被港大聘请不是问题,但没有一个被shortlist 就是世界奇闻了。
几个月前,我见郑校长,谈话中问他为什么不shortlist 那位出自清华的。他说:「我们有把他shortlist 呀!」我笑而不答。他于是说:「柏克莱加大要的人,我们怎可以聘请得到?」我说:「要是他肯来,你要不要?」「当然要。」「那你就写在纸上,说要,我明天就请他来港大。」校长也笑而不答。
校长可不知道,那位清华老哥早就收到港大谢绝的信,告诉了我。今天的港大经济金融学院,没有一位正教授!这是政治,与什么学术文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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