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艺术 |
经不起朋友的邀请,也推不掉那些认为我的摄影手法最适宜处理九寨沟的景物的摄影爱好者的催促,太太和我终于最近到九寨与黄龙走了五天,其中四天集中于摄影,加起来操作了二十多个小时。六十八岁,天还未亮就起床,气温寒冷,氧气不足,而在光线可取的时刻聚精会神地拼搏,苦不堪言,无恙归来是大幸了。
衷心感谢成都的朋友与九寨的管理局。没有他们鼎力协助不可能有那样丰富的摄影收获。他们在费用上的客气是一回事,而在适当时刻送我们到景点是更重的一回事了。要在日出之前抵达景点,没有他们的帮忙是不能办到的。
谋事在人,人可以做到的做足了。成事在天,天助我也。差不多每个摄影时刻都遇上最理想的光线环境。不止于此也。因为到九寨之前下了几天雨,拍摄的头两天瀑布的水特别多。还有,去黄龙前的晚上那里下大雪,到景点拍摄的晨早是有阳光的妙绝雪景。可能不幸的,是明知十月十五左右九寨的树会变得色彩缤纷,但我们偷步,早到了一个星期,叶色并不华丽。后来看到他人摄的九寨的深秋色彩的作品——鲜黄及鲜红的叶,鲜蓝的水——觉得过于夸张,近于怪,就不埋怨自己早到一个星期了。
没有尝试过心理压力那么大的摄影操作。这是第一次还没有见到场景就决定以一趟之行而出版一本有七十多帧作品的摄影集。朋友劳师动众,奔走安排,但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跌个四脚朝天自己面目无光尚在其次,要怎样对朋友交代呢?面皮再厚也不敢要求再作安排吧。
张家界我摄了两天,阳朔三天,皆不够作品成书,要在其它地方补摄。徽州三天足够,但那是景物变化很大的地方,加上有黄山坐镇,是不可多得的摄影环境了。这次九寨之行,我破例地预备了五天摄影,但时来运到,四天就足够有余,佳作逾百,摄影集可能要加厚了。
十月五日我们飞成都,六日飞九寨,飞机因雾误时,下机后还有近两个小时的车程,下午四时抵九寨,决定先入沟看看才到酒店。一看之下,心里凉了半截:九寨与后来的黄龙一样,不容易拍摄艺术作品!闷在心头,当晚九寨管理局的副局长请吃饭显得郁郁不乐,这里谨向局长小姐致歉。晚上睡不着,老是想着要怎样处理九寨的水才对。
早上六时三十分出发,还没有太阳,山色水光可人,但四围皆山,很暗,不用三脚架只能勉强摄两三张,快门太慢多半不管用。抵诺日朗瀑布,水很大,还没有太阳,但够光拍摄了。远不及尼加拉瓜瀑布那样宏伟,但可以走近,有草树衬托,比尼加拉瓜幽美得多,摄影远为可取了。
正在拍摄,阳光突然涌现。那是在前山后树之间的缝隙斜射而下,光极强,把瀑布照得雪白通透,奇景也。奇怪在他人的九寨摄影作品中没有见过这样的瀑布景象。后来细想原因,认为一般旅游的摄影者不会被容许那么早到该瀑布,而那来自缝隙的阳光只维持大约十五分钟,加上机缘巧合,几天雨后水特别多。这些合并可遇不可求。我身在其中,身经百战,当然立刻奔跑,可惜预料不到那奇妙的阳光只有很短的时间,动作不够快,只按了六七次快门。
过了一天的早上,心有不甘,再按时到诺日朗瀑布。抵达后管理局派来的美貌小姐说,还有另一个更美的瀑布,阳光的效果大致相同,建议先试那处。我见该小姐把阳光的角度说得头头是道,依她前往,心想,明天早上还可以再来诺日朗。
去的地方是珍珠滩,没有小姐指导不会知道滩下是瀑布。太阳从山下上升,把水滩照得如白银泻地。我一看就知道大难临头,因为光与影转变得非常快,秒秒不同。那是一个广大的平面斜滩,水在滩面石上急流,太阳从右下方上升,斜照滩面,只上升一小点,整个水滩的景观全变了。事实上,我见到滩上的石影与树影不断移动,快于步行。
同行的助手替我背着两部照相机,也拿着遮光的伞子。一时间我迅速奔跑,手忙脚乱,在水声震耳的情况下大声呼叫。看官要知道,我那部较大的照相机每胶卷只能拍四张,换胶卷起码分多钟时间。是没有时间换胶卷的了,余下还未曝光的一两张要看得准,但光与影变得那样快,又是此前没有到过的地方,要怎判断才对呢?
水声隆隆中听到小姐大声说:「先到瀑布去,那里的光也变得快。」「哪里有瀑布呀?」我奇怪地问。她向左方一指,说:「直走,很近的,转弯就是了。」是神奇的九寨,不百步瀑布奇观就在眼前,猛烈的太阳斜光把水珠照成白雾一片。瀑布之旁有木梯,拾级而下,是从瀑顶下至瀑底了。光线一百分,我每下几级就按一次快门。很近瀑布,水花飞来,衣服与相机尽湿。我只顾镜头,不顾其它,每次以手帕抹干镜面,一举手就立刻把快门按下去。不能通过镜头细看构图,因为不到几秒钟镜头尽湿,看不见景物。
没有遇到过更为紧张刺激的摄影经验。摄到瀑布底下时,我对太太说,九寨这本摄影集会有足够的作品,不用担心了。
三十多年前,一个寒冬的早上,在华盛顿州一条小河之旁下钓,意外地钩上一尾二十多磅的三文鱼。但鱼丝说明只可支持十二磅。我拿着鱼竿在河旁跟着三文鱼狂奔,搏斗了半个小时而获鱼。兴奋之后才发觉裤子被河旁上长得密密的灌木割碎了,双腿血流如注。
有些人就这样:为了追求,在重要时刻可以不顾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