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五常谈学术 |
上期提到作石油顾问时,雇主要求写一篇关于期货市场的文章,聘请了一位同事教我期市的运作。我说这位同事绝对是个天才。很少说一个人是天才——有时客套地说,但这次是衷心话。这位同事的名字是L. Kochin,在行内有名,名不大,但与他很相熟的都同意我的看法:Kochin是个天才。
先谈他教我期市时大吵大闹的那十多天精彩日子。他要向我解释期市的运作,但我坚持不听他的解释——我要知的只是期市运作程序的事实。这样传授动不动会吵起来:我问一个事实,他答了要补充解释,或附加他认为有关的事实,我都反对。他对期市知得很多,一开口就如长江大河,但我坚持不让他说下去。好几次他大发脾气,说:我怎可以教你呀!
我的坚持是要维护自己脑子有一片空白。作研究生时我读过几篇关于期市的文章,湛深难明,没有受到「污染」,但要「破案」却如临大敌。我要在一片空白中把一些事实放上去,然后试以一个理论架构把事实砌成一幅图画。砌了几项,再去问新的事实,砌不上就要把理论修改了。这样砌砌改改的,过了十多天一幅完美的图画出现了,再没有放不进去的事实。
我第一次见到Kochin,是一九六八年,在芝大经济系舒尔兹(后来获诺奖)的农业研究工作室。该天一位研究生讲述他博士论文的大纲,在座有四五位教授与二十多位研究生。不记得因为讲者说了什么,我突然问:「一家当铺出售的是什么?」在座的师生鸦雀无声。我再问,后排一位研究生纵声大笑,笑个不停。打量这个人,见他衣履不整,头发凌乱,很胖。我见他笑得那样开心,忍不住跟他大笑起来,跟着全室皆笑。
舒尔兹问:「史提芬,当铺出售些什么呀?」那胖子与我一起冲口而出:Liquidity!胖子就是Kochin。我是先有答案才发问,他竟然在数秒钟内想出答案来。研讨散场后我跟他握手,介绍自己。
在芝大我喜欢在办公室工作至深夜。晚上十时左右,Kochin往往跑来与我聊天。那是他在图书馆读书后的休息时间。天马行空,无所不谈。他是一套百科全书,古灵精怪的数据或历史,滔滔不绝。他想得快,说得也快,但没有组织,推理跳来跳去,我也要跳来跳去才能跟进。是的,与Kochin对话彷佛是智力测验。
一九六九年到了华大,系主任诺斯(后来也获诺奖)要我推荐聘请新秀的名字,我当然首推Kochin,但说明智商不高的学生不会知道他在教什么。诺斯既然聘请了我,当然喜欢多聘怪人,Kochin也就到了华大。
我还记得芝大寄来的两封推荐信,是大师写的,可圈可点。一封是L. Telser写的,大略说:「你们都知道我很少说一个人是天才,何况是一个学生。但这一次,以天才来形容Kochin是恰当的。」第二封来自佛利民,也简短。信说:「他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钻石(He is a piece of diamond in the rough)。」说得好,三十四年后的今天,Kochin还是一块未经雕琢的钻石。我想,既然这钻石难得一见,为什么要雕琢它?
此前我写过一位朋友遗失了(不是被盗了)汽车。那是Kochin。最近我那关于期市的文稿失而复得,巴赛尔在电话上频称奇迹,因为是Kochin找到的。我拿着文稿,很有点激动,只见第一个注脚写道:「此文获益于多次与Kochin教授研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