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登山家
李重民 译
死,有“幸福“和不幸“之分。登山家的死,显然属于前者。
越是有激情的进步的登山家,越要渡过生死交错的悬桥,他们意识到死,死亡总是伴随在他们的脚下。但是,他们仍然义无反顾地、果敢地向山里走去,去寻找雪雾。他们的死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因为生死交错的境地,对他们来说,具有无限的魅力。那便是他们对人生的追求。
在大自然中,在宇宙的现实空间进行的死亡的比赛,确实令人战栗,但那里能够感受到死亡的愉悦。
在登山家里有一群单干者。他们喜欢单独进山,只要没有节外的事,就不组成登山队,单独制订计划,单独登山。
少年登山家威克拉
盖奥尔科·威克拉就是一位颇具有传奇色彩的单干登山家。他的登山经历只有九年,即11岁到19岁。而且,他死了。
死后,他才声誉鹊起。他留下的日记里详细地记载着他刚过10岁时的登山历程。看见日记,连成年的登山家们都惊得目瞪口呆。因为10多岁的威克拉,单独攀登了对经验丰富的登山家们来说也往往会望而却步的阿尔卑斯山脉。一到阿尔卑斯山里,岩壁上有好几处刻着威克拉的名字,威克拉冰沟,威克拉峡口,威克拉山肩——可见,他的单独攀登,发生过多少惊人魂魄的场面。
威克拉19世纪出生在德国,那时是近代登山的黎明时期。装备也很简单。玛塔山、艾格峰、大乔拉斯山北壁拒人于千里之外地高高地耸立着,岩壁上无论哪里都是难关。
站在威克拉山肩上,望着陡峭的山壁,意大利著名登山家吉特·雷伊着实大吃一惊,他在《登山精神——空中特技》一书里写道,
“那里有一个人,蹲在刀刃般锋利的山棱上。他成功地登上了尖削的山脊。人们谁又能够想像出到达山顶又大胆地下来的事实而不感到战栗呢?可是有一天,一名18岁的青年学生通过这里,他大胆地考虑这件事。他尝试了,并单独登上了这一山顶。他毫不谦虚地完成了在阿尔卑斯山脉里最困难的攀登之一。关于那些事,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留下备忘录,记着攀登的日期,和下山时绳索蹭断,只靠几根线股支撑着……”
威克拉为何开始登山?为何总是一个人?而且为何不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成功?19岁时,他在单独攀登阿尔卑斯山脉的魏斯山途中坠落。对我们的提问,他没有留下任何回答。
威克拉保持着沉默。这使威克拉如同蒙着一层面纱,显得更加神秘。
他当然不是那种自命不凡的青年。朋友们也许会微笑着倾听他高谈自己10多岁时的冒险故事,但他不愿意自吹自擂那些极其凄楚的经历,因为山里的那种美妙的体验,也许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或许更有其他原因——比如,他不想以轻松的心情来谈论那些铭篆于心的奇遇。
威克拉是一位少年登山家。他留下的记录不多,其余的都刻进了山里。如果19岁时不猝然离去,他也许能够写出优秀的散文。
抢登喜马拉雅山的外行人
登山家在山里的死都是英雄行为,我们无意唆使那样的行为,但是也应该听听他们的话。
“了解路的价值的人,只有曾经在没有路的地方走过的人。”这是著名登山家大岛毫石说的话。他也是在山里丧命的。
在没有路的地方走,这不正是人类的无意识的行为?只有现存的路上追寻、生存,人就必然不会感到满足。每个人在心里都有这样的本能,想在新开拓的路上走走。这是对事物的原始的欲求。也是对新事物的探索和追求。
单独和大自然搏斗,这几乎在所有的场合里都会被指责为一种鲁莽的行为。比如,林德伯格坐飞机第一次横穿大西洋时,他同样被人斥为愚鲁,人们不屑一顾一笑了之,说那是异想天开。又如,第一次划艇单独横穿太平洋的堀江谦一也一样,人们说,坐这样小的游艇横穿太平洋,这不是找死吗?再如坐气球冲向大气层的皮卡鲁教授。目送着他们出发,有几个人会相信他们能够生还?虽然希望他们成功,但心里都揣测着他们准会失败。
在珠穆朗玛峰,也有单独向山峰挑战的人。
那是30年代的事。以前还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在珠穆朗玛峰的山顶。英国队几次组队想攻下这座世界最高峰,但都失败了。
英国人莫里斯·威尔逊是历史上第一个计划攀登珠穆朗玛峰的人。在这之前,他和山还没有任何缘份。这是一场外行人的挑战。
威尔逊的计划中途有过变更,原定坐小型飞机去加尔各答,然后飞向珠穆朗玛峰山腰。这样就不必化时间运送行李,需要搬运行李的夏尔巴人也不多。
有关莫里斯·威尔逊的记录很少,因为当时他的计划本身被付之一笑。只是根据他自己写的日记体裁的片断性记录,和当时留下的新闻报道为参考,来看看他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壮举。
他这样写道,“我出生在约克郡,年龄36岁。要问我为何向珠穆穆朗玛峰挑战,因为珠穆朗玛峰作为处女峰还没有被人类所认识。人类征服了北极,也到达了南极,剩下的极地只有珠穆朗玛峰。我想证明人类是无所不能战胜的。英国队几次去珠穆朗玛峰,但都以失败告终,那是因为人数众多,装备和粮食必须大批地运送上去。为了运送就耗费了巨大的能源。人数越多,协作行动越乱。这不利于集中精力最大限度地发挥人们的长处。”
于是,他制订了一个连登山家们想都不敢想的计划,那就是坐飞机去珠穆朗玛峰山腰降落。但是,威尔逊实际上对飞机也是外行。他学了两个月的驾驶,和有关飞机发动机在紧急情况下的处理。飞机是他自己买的。那是一架半新旧的吉普赛摩斯机,能够飞到珠穆朗玛峰的山腰里。这飞机也许还能够飞越珠穆朗玛峰上空,但那就不是征服珠穆朗玛峰。他要靠人的力量攀上山顶。
他对大山是外行,没有正式的登山经验,也不会在高处搭帐篷,连喜马拉雅山下的原野都没有去过,但他凭着坚强的信念,深信自己能够征服那些困难。
威尔逊是一位烈性汉子,具有不屈不挠的意志。有时也有人说他脑瓜子奇特,但他始终是认真的。他周密地作着准备,要用一个人的力量来征服珠穆朗玛峰,他坚持登山训练,仔细收集、研究有关珠穆朗玛峰的情报。
飞行试验也在进行。可是威尔逊驾驶着吉普赛摩斯机还没有飞出约克郡科列克希便降落了。飞行试验成了绝对的笑柄,但他一意孤行。
计划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触了暗礁。尼泊尔政府没有批准威尔逊驾飞机去珠穆朗玛峰。在珠穆朗玛峰山腰降落或飞越尼泊尔上空,都被禁止。
这时,威尔逊来到印度。从伦敦到印度,他是开小型飞机来的,途中要经过砂漠,威尔逊作了坚韧不拔的交涉,但没能获准,飞机反而被扣下了。于是,他悄悄改变了计划,决定用脚。威尔逊坚定不移地决心要站在珠穆朗玛峰的顶巅。
1934年3月21日上午2点,他和一名藏人一起出发,经国境监视所时,为了不被发现,两人弯着腰走着,在离大吉岭19英里的森林里,等着运送粮食的矮马。行李好不容易送来,26小时后才得到了食物。
大吉岭是珠穆朗玛峰东南约100公里处的山镇。威尔逊一路苦战到达这里。他借口回国取出被扣押的飞机,悄悄地进入尼泊尔。他想无视尼泊尔政府的禁令,开飞机直入珠穆朗玛峰,但天公不作美,飞机无法起飞。无奈,他只好用50英磅的价钱把飞机卖了。
威尔逊和信奉印度教的隐居者一起生活、修业。他想学会呼吸法,他认为就是不带什么氧气筒,只要领会瑜迦的呼吸法,就可以登上海拔8000米高的大山里。
威尔逊从大吉岭向北推进进入西藏,然后向西推进。他想从珠穆朗玛峰的北边中国西藏一侧登山。他滞溜在喇嘛教的寺院里,并雇了三名脚夫。
1934年4月16日,他从喇嘛教寺院出发。到海拔7000米处时,
脚夫们怎么也不肯前进了,说前面是神灵们居住的地方,到处都有魔鬼的洞穴。威尔逊说,若是那样,你们就待在这里,我一个人攀登。我一定会回来的,你们在这里等我二个星期。
结果,只到第三天威尔逊就回来了。他极度虚弱,眼睛也花了。强烈的阳光在雪面上反射刺激眼睛,如果没有太阳眼镜遮挡,片刻也支持不了。威尔逊坚持信念,对装备则毫不介意,这使他尝到了苦果。
威尔逊被背回喇嘛教寺院,在那里住了约三个星期。人们以为他复原后会回国的,怎么也没有料到他会再次提出向珠穆朗玛峰挑战。
威尔逊没有死心,坚持再进攻一次。他带着脚夫去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翌年,1935年,英国珠穆朗玛峰登山队偶然发现了威尔逊的尸体,横卧在北山坳冰壁附近的冰河上。发现者是夏尔巴人迪京,他不久和著名登山家希勒利一起站在珠穆朗玛峰山顶,成为征服珠穆朗玛峰的第一人。据迪京回忆——“威尔逊只有一只脚穿着靴子,只剩骨头和皮。”威尔逊的日记就是那时被发现的。几百米远处留有帐篷的痕迹,还剩有粮食。从尸体的模样来看不是滑落的,也许是躺在那里睡着后,体温下降致死的。
日记最后这样写着,
“5月24日(注:离开喇嘛教寺院后二个星期)——今天是罕见的晴天,在帐篷里躺了一整天,帐房下的雪洼里压出了身体的形状,倾斜成35度的角度。”
“5月25日——粮尽,水尽,现在只有前进。”
虽然写着粮尽,但实际还没有完全用完。估计是神志相当不清。
“5月28日——只有明天,打算作最后的努力。我觉得会成功。帐篷里挂着英国国旗。我感到心里很舒畅,总觉得帐篷里除了自己外还有别人。”
“5月29日——出发。途中因为风很猛烈,只好返回。”
“5月31日——再次出发。今天天气极好。”
日记到此结束了。威尔逊的死是这天?还是第二天?不得而知。
冷静想来,威尔逊的计划不会成功。当时谁也不相信他会成功。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够攀登到哪里。然而对他来说,重要的是朝着登上珠穆朗玛峰山顶这一目标前进。那样的生活,是他的理想。人们不应学他那样盲目冒险,但不能不感受到他那跳动着的脉络。在他朝着目标迈进的行动里,本身具有令人注目的价值。
威尔逊,作为30年代敢于朝着自己的理想奋进的一名冒险家,应当给予肯定。威尔逊说出要攀登珠穆朗玛峰时,周围的许多人都冷笑了,但也有人支持他,劝他带几名随从。威尔逊不喜欢大旅队,否则也可以选几名精锐。的确,带有随从救援,可靠性就增加了。当时即使带上大旅队,展开一场大战,有几个人登上世界最高峰,只要站在珠穆朗玛峰的山顶,也能够抢在登山家们的前面取胜,成为英雄,足以令登山家们垂诞三尺。
然而,威尔逊始终坚持一个人挑战。
快速登山的人
法国著名登山家尼古拉·贾西鲁,1980年4月,在中国珠穆朗玛峰跟前的洛子峰(8511米)南壁中断了消息。
美国登山队就在不远处,用望远镜能够清楚地看见他的身影。美国队是大集团行动。贾西鲁一个人贴靠在洛子峰南壁上的身影,给美国队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和给登山队摄影相比,摄影员更牵挂着在边上攀登的单干登山家。
摄影员连续两天追踪拍摄着贾西鲁的攀登。4月19日,贾西鲁在海拔6000
米一带攀爬,横穿冰河,贴着岩石麻利地攀登着,翌日20日,他正在逼近8000米一带。摄影员为如此神速的攀登速度惊呆了。照这样下去,他当天就能够到达山顶。
夜里天气骤变。洛子峰山顶一带冒起雪烟。边上珠穆朗玛峰也雪烟氤氲,强风和超低温袭击着那位单独攀登者。
翌晨,摄影员把焦点对准洛子峰山顶,但什么也没有看见。山在发吼。看不见岩壁。第二天也是如此。恶劣天气持续了约一个星期。
终于放晴,摄影员窥察了洛子峰山顶一带。没有看见单独攀登者的人影。也许下山了。摄影员一边调整着摄像机的焦点,一边依次观察着洛子峰岩壁。
可是,没有找到。他以为那位单独登山者也许到山顶后在北坡中国一则下山了。准是那样。他不愿意想到具有如此登山技巧的人竟然会遇难。
不久得知,在洛子峰南壁单独攀登的登山家,再也回不去了。
尼古拉·贾杰鲁和莱因霍尔德·梅纳斯同是世界上最享有盛名的登山家。他关于单独登山的理论极其痛快,“在山里,即使一个微乎其微的失误,也会引发重大事故,所谓单独攀登,就是不依靠在事故时能够进行救援的登山队。这是课于自己不允许有丝毫失误的规则。如果怠懒,随之而来的就是灾难。那也是持续的、对自身的搏斗。”
贾杰鲁好像在单独攀登中享受着一种娱乐般的乐趣。这种娱乐是有规则的,和足球选手在赛球时不能用手碰球一样,单干登山家不能依靠登山队,这就是基本规则。为了在这规则内取胜,选手对自己极其严格,力戒消极。
在这几十年里,世界主要大山都被征服了。有处女峰时,登山家们可以把目标集中在处女峰上。大山被踏破以后,就只有进行“附条件”的比赛。比如,附带“无氧气”这一条件重新向大山挑战,或者挑选更狂乱的季节敢于攀登。冬天攀登珠穆朗玛峰就是一例。又如单独攀登。就是说,带着障碍展开比赛,附带更多的不利条件登上顶峰的人,被称为是伟大的。
贾杰鲁1946年出生在巴黎,在洛子峰南壁中断消息时,他才34岁。他25岁后迷上大山,和其他登山家们20岁左右进山相比,已经很晚了。他踏入登山界时,第一轮回合已经结束。他1968年开始正式登山,那时阿尔卑斯山和喜马拉雅山可说已全部都被征服了。登山大致告一段落。
贾杰鲁去阿尔卑斯山时,已经没有对处女峰的浪漫故事。他仿佛要用心中的焦躁撞击大山,果敢地进行激烈的攀登。贾杰鲁不得不考虑增加攀登的难度。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单独攀登,这是一种方法,自然也是一种条件。仅此还不够,他考虑连续攀登,并创造时间最短的攀登记录。
按他的解释,是用5小时完成勃朗峰山脊地带的纵走,接着用7小时半攀完德鲁瓦特北壁——他好像百米短赛为缩短0.01秒的记录而狂奔一样,去冰壁上疾走。
他说,“我决定单独攀登对自己来说还是未知的路线,因为一旦放弃追求,就会使冒险本身缺乏魅力,而且这不过成为说服力薄弱的一种证明。”他常常为使自己的心情感到新奇,把比赛性融入了山里。他是浪漫主义者,同时又是比赛主义者。
在登山界,人们评价他是“单独登山的机器”,然而他却是登山家们的典范。他是第一个有意识地用时间概念向大山挑战的人。
贾杰鲁在取得专业向导资格的同时,又如愿以偿地成为专攻高山医学的医生。他更多涉足的是安第斯山脉。1977年到1978年,他单独攀登了阿尔巴马约南壁、圣克鲁斯主峰北棱、朗勒巴鲁斯东南壁、布卡拉勒东北棱、巴尔卡拉夫东南棱、贾科拉勒夫东峰南壁、圣克鲁斯主峰南壁——
接着第二年,他实行取名为“珀鲁存活计划”,就是登上瓦斯卡兰山南峰山顶,在海拔6700米处设帐篷,进行为期100天的高山生活,以自己为实验对象,想获取作为专业高山医学的资料。
贾杰鲁干的,是常人所不能之事。即使第一流的登山家,要跟上他的速度也很困难,而且他常常是一个人,自己制定规则,套上枷锁,展开障碍赛跑。他是登山界的“光波”。
贾杰鲁在喜马拉雅山洛子峰南壁快速攀登的途中遇难,他终于还是死在喜马拉雅山脉里。他仅仅是一个人,是孤独的登山家,但他永远不会感到孤独。
走向高洁的人生
在山里的单干者,谁都在寻求着那样的孤独的时空。简单地说“寻求”是不够的,应该说“渴望”。“如果不是浪漫主义者,就不会去登山。”有位登山家唐突地说道。他叫松涛明。
他也是在山里丧命的登山家之一,死于1949年。然而,他那高洁的登山家的灵魂,却没有丝毫的陈旧。
严格地说来,他不是单干登山家。单独攀登岩壁和冰棱,在当时的登山技术是极困难的。现在研制了各种登山用具,登山变得轻松了,但松涛明的时代只使用一些简易用具,他屡次组织登山队成功地攀登了高难度的岩壁。
将他算作单干登山家,是因为他在单独纵走中发挥了超群的力量,在冬季攀登征服过阿尔卑斯山脊连峰。
松涛明10多岁时就常常独自去山里佚游。以东京近郊的丹泽、奥多摩御岳为主,飞马单山脊、穗高涸泽……等等,他屡次赴进难度极高的山里。
松涛明留下过几篇有关单独纵走的文章。全都是以淡淡的文风显示着他的足迹。
“陌生的土地是靠不住的”——这是他记录1940年3月23
日开始在远山乡一带纵走的文章标题。“在饭田的镇上,因为陌生,我背着沉重的行李,狼狈地徘徊着,最后碰巧搭上只跑早晚两次的汽车,终于陷入从伊那八幡远途步行的境况。虽说春天,但在直射的阳光下,尘土飞扬的道上,我背着行李汗流夹背地走着。我感到惆怅。靴子也许因为是新的,摩蹭着脚,使我心里更感焦虑。轩昂的意气顿然消失,怎么也走不动了。只是被山那边一缕无形的线拽拉着,迟缓地向前走着……”
他被“山那边一缕无形的线”牵引着,默默地走进山里。
读着这篇日记风格的文章,最初吃惊的在于他3月23日进山到4月1
日还没有下山。在山脊摸索,下浅谷,在春天的风雪中飘泊着,在山里走了十天。而且,这期间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踏进荒芜人迹的村落,在漆黑的黑暗里,一个人点火露营,竟达十天之久。
4月1日下山一天的书页上,松涛明这样写道:“今天天空依然透彻明亮,山岳交着美丽的光辉。微风舒畅地掠过面颊。这是暖冬的一天。……从那熠熠闪光的山岳深处,粗俗的旋风借着风势猛烈地刮来,它无端地牵拉着我。这时我才知道,我去山里,不是因为痛苦,也不是为了陶醉,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好像纯粹只是为了塑造新我才进山似的,要成为一名坚韧不拔的登山家是多么的困难……”
他执着地追求塑造新的自我,好像怀疑自己不能完成和大山的对峙。在这一点上,他又显得是一位求道者。在孤独中静思,在漫长的步旅中继续内省。他苦苦地追求着一种新的自我。为此,他毫不厌倦地和孤独搏斗着。他不是和日常生活中出现的猥杂的敌人作斗争,而是和自己作斗争,塑造新的自我。这是松涛明的精髓。
单干者,都显得极其恬淡寡欲,否则就不能达到希望的目标。同时,他们具有思想的深度。他们想要究明的真谛很深厚。正因为深厚,所以才反反复复地作着漫长而艰辛的旅行。由此得到培育的,是人的坚强。
松涛明死于非命,但作为登山家的死,却极其罕见。
1948年底起,松涛明把目标定为日本枪岳北镰山脊。冬天的枪岳处在风雪季节的高潮,松涛明和有无两人从北镰山脊的尾端开始,攻下枪岳,然后经穗岳去烧岳。
两人决定不依靠一切援助,以自己独立的力量完成这一次纵走。他们准备了约一个月的粮食,制订了周密的计划,先把行李送到进山地点,然后出发。
他们之所以没有把物品送上半途必然经过的穗高山间小屋,是想靠自己两人的力量完成计划。松涛明相信自己能以最少的人力,始终如一地实行自己的计划。并非一切都会尽如人意的。无论在山里或城里,都会遇到无法预料的天灾人祸。应付突发事态,这又是一种能力的考验。
对这两人登山队来说,始料末及的是年底的暴雨。冰凉的雨猛烈地下个不停,因此先走一步的松涛明延迟了和有无的汇合。松涛明在风雪中支起帐篷,等候着有无。帐篷被冻硬了,以致成了格外沉重的大行李。
和有无汇合后,松涛明决定扔掉帐篷。这并不会妨碍露营,可以用袋形帐逢或挖雪洞。于是,真正的纵走开始了。松涛明带着后来以《风雪露营》的标题出版的日记。
在1949年1月1日的书页中这样写着,“大风雪。登山钉已经不起作用,防滑靴托也失效了。全身湿透,在砭骨的中冷风苦斗。终于在北镰山脊挖出一个雪洞。我脱下衣服烤干,汽油的耗量很大,轻便汽油炉又难以点火。”
接着,1月2日,“汽油炉坏了,用燃罐和汽油直焚化水。7
点钟左右感到呼吸困难,一看,是(雪洞的)洞口被堵住了。有无开始挖掘。我们激烈地动摇了。风雪比昨天更烈,湿衣服也没有烤干,所以消沉了一天。上?还是退?我们进退维谷。后来洞口又堵塞了两次。夜,星空灿烂。汽油炉也作应急处理总算燃起,所以明天决定登高……”
在山脊出发,但气候再次恶化。被迫露营。1月4日,松涛明的日记断断续续,只记了一些片断。据记录,同伴有无先冻伤了脚。1月5日,松涛明想要穿马蹬,但皮带冻硬了扣不上。马蹬在冰坡上是不可缺少的。这样一来,就只能靠冰杖一步步地攀阶磴前进了。
有无滑落了。明明能爬上去,但他已经没有爬登的力气。松涛下去挖了雪洞,再次露营。
1月6日的书页上记得甚至有些凄惨。
“1月6日。风雪交加……全身僵硬无力……我想无论如何要到汤俣……
我不忍心抛下有无……我想到死……
妈妈,对您的慈祥,我只能充满着感激……我没有尽到孝行,请原谅我的死(空白)……
我决心和有无一起去死时是6点,但现在已经14点,却怎么也死不了……
终于连腰也僵直了……
有无……渐渐地忍受着折磨,他没有和黄昏一起全部结束……(空白)
战斗到最后,这是生命……待在战友身边,这也是生命……一同战死(空白)……
我们死去,死的价值化为水沫,不久注入大海里喂鱼……
我们是欠着债的……在到处流浪(略)
有无,向井上君借2000元,在口袋里。
松涛,向西系君借米,3公升。”
说松涛和有无的遇难是极罕见的例子,就在于体力尚存的松涛看着同伴的死,自己也想到死。他不愿意离开朋友的身边。
一般总是体弱者露营,体力尚存者下山求援。松涛没有那样做。也许他从气候和自己的状况判断那样做已经不可能了。可是一看遗书才知道,松涛是自愿选择在那里和朋友一起战死。他是不忍心抛下朋友才决心死的。
类似的例子在登山界屡见不鲜。登山队遇险,被封闭在绝望的深渊里,抱着面临死亡的朋友,应该怎么办?1982年初春,松田宏也和菅原信两人攀登贡嘎山(中国四川省大雪山主峰,海拔7556米)在山顶迷失方向,和大本营联络不可缺少的步话机也弄丢了。于是两人就地露营,下山推迟。因为联络中断,等了几天也不见回来,大本营判断他们遇难,可是两人活下来了,他们爬回帐篷时,那里已经没有人等着。两人用尽最后的力气企图下山。途中菅原倒下。松田在生死线上徘徊,心想就是只剩自己一个人也要活下去。于是他下山了。松田不久被当地人发现得救,因为冻伤失去了双脚双手,但无论如何捡回了一条命。
然而,松涛明写了“战斗到最后,这是生命”“待在朋友身边,这也是生命”,并在那里寸步不离。假如松涛明独自行动,即使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只要能够找到活路,他也许会行动的。但是,他也许不知道自己所处的详细情况,探寻了一切方法后,他下了决心。面对那毅然决然的意志,冻僵的手上拿着笔,留下简短的话,以致把他那坚强的意志传给后代。喜欢孤独,和孤独作斗争,想在孤独的彼岸塑造新的自我,这样的顽强的意志难以用笔墨写尽,这使我们的心灵受到震憾。
以山这一大自然为舞台,倾注着凄厉的能源,在路途中还包含着死亡,展开壮观的场面,这是登山家们的追求。那里是人类能力的实验场,是涅盘的入口,也是促进现实社会发展的基地。许多登山家们奔赴大山,没有幸存下来。他们的死,留下了活着时的真髓。我们祈愿他们的冥福。
不管在什么季节里,他们的追求还会永无止境地继续下去。
生存,是可贵的。但是敢于和死亡决战,向人的生命的极限挑战,乃是可贵之中的可贵。
刊于《文化娱乐》杂志1997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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