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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3.新官上任三把火
雨后的北山空气格外新。
自从江海涛发现了这个好去处之后,除了处理池田杏的问题三下大和尚山之外,几乎天天早上五点半即起床,步行十多分钟来到山下,然后一口气儿登上山顶,放开喉咙开始喊山。他喊起山来已经有板有眼儿、有滋有味儿、不羞不臊了。他还教后学者如何气沉丹田,然后亮开嗓门喷口而出,对着悬崖,对着天空嘶喊。他跟人家说,喊山能把五脏六肺的污浊之气喷吐而出,增加肺活量,调解了内心的郁结之气,有益健康云云。把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的,连连称他为大师。江海涛不禁苦笑着摆手说自己不是什么大师,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码字儿的工人。
码字儿的?快有一年多没有正经地码过字儿了。想起这些,江海涛就说不出此行金城到底是值还是不值了。
前几天,沙金山召他上三十二楼,说是有个重要的事跟他商量一下。江海涛颇有一种被重用的心态在胸中涌动。他立刻关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径直坐电梯向高空爬去。沙金山穿着丝质的团花棕色睡袍坐在大厅的沙发里等他。这里到是楼层高,开门的时候如同进入风洞,强大的气流顶得你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挤进门去。大厅里没有开空调,却十分凉快。绝没有十八层楼那种闷热。沙金山热情地请他坐下并亲自为他彻了杯浓浓的、飘散着清香的龙井茶,然后很客气地为他前一段跑发行道了一声辛苦,说“好饭不怕晚”,《猛男痴女》准能卖出好价钱,要沉住气,不要慌,没有什么可怕的,最坏的结果不就是压在手里么?他说,自己做生意从来是想到朋友的,如果朋友帮了忙,他会和朋友一起分享成果。比方说,谁要是把片子卖了出去,他就拿出卖片的百分之四十的利润给人家,钱都是这么赚的,不分给人家,谁还会做?江海涛这是第二次听他这样剖白自己的生意观,觉得这与他以前印象的沙金山不同。难道他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人真是一个矛盾组合体,好与坏、美与丑、美与恶、真与假往往非常复杂地在一个人的身上体现出来,绝不像我们的小说、电影和戏剧里表现的那样好坏对立,泾渭分明。把人简单化,把作品中的人物脸谱化,都不会深刻的认识人、认识人生和认识社会。江海涛想,自己今后再写小说,就应当把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当做是一个多面体来刻划,他相信这样自己的作品才会使读者得到更多的信息,也才能够使自己的作品经得住历史的检验。
沙金山突然转换了话题,问道:“江老师,你认识黄志强吗?”
江海涛:“黄志强?不认识。这个名字听着好像有点耳熟。”
沙金山:“他是一个作家啦。”
江海涛恍然大悟:“噢,他呀!黄志强的大名在全国文学界的确是没人不知道的,不过不是因为他的小说,他写的小说谁也想不起来都有啥,倒是他干的事在文学界流传甚!”。”
沙金山感兴趣地:“哪方面的?桃色的吧?”
江海涛摇摇头:“你想都想不到,偷渡!”
沙金山只听侯也夫说过黄志强出过国,但是“没弄明白”,当时想到他可能是偷渡,但是怎么个“没弄明白”法儿就不清楚了,听江海涛这么一讲就故意地问:“偷渡?”
江海涛。“是啊!不过他没偷渡明白。据说——当然都是传闻了,详细情况谁也不如他自己说得准确——他买了本假护照,在蛇头的组织下绕道香港、马来西亚再转泰国往美国。结果在曼谷机场盯错人了,又不懂英文,临到上飞机时一下子让人家查出来了,被绑了起来送回来,不过不是坐飞机而是让人家赶着走回来的。那个罪他可遭老了!”
沙金山笑了:“真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段经历!”
江海涛:“是个人物!”
沙金山点头赞同他的评价。
江海涛:“他是个人物的事还不只这些呢。自从他偷渡的事儿出来以后,有关他的绯闻和轶事就都纷纷传出来了。据说,他偷渡之前也办过几个公司,闹个总经理当当,不过办一个黄一个,欠了一屁股债,这才挺而走险想起来偷渡的。偷渡没成,小说到是写成了,写的就是他自个儿偷渡的经历。”
沙金山笑了:“是啊?!”
江海涛忽然很奇怪地问:“哎,你怎么想起来问他啦?”
沙金山:“有人向我介绍,想让他到咱们公司来上班。”
江海涛:“此人不可用。”
沙金山:“介绍人说他能拉来钱,发行上也有关系。”
江海涛:“真的假的呀?要是真的,他把钱先打到咱们的账号上来看看,也让他把咱们的片子发出去。这两件事都办成了,再考虑用他还是不用他。不然的话怕是用不好再惹一身臊。一个陈天雷,一个池田杏,一个司马龙就够咱们呛的了,再进一个宝贝疙瘩还不得把咱们公司折腾散架子啊?!”
沙金山点点头:“有道理。”
这段谈话开始并没有引起江海涛的注意,权当做平时跟沙金山聊天而已。谁知第二天一大早,江海涛刚刚喊完山回来,一进十八层楼的办公大厅,沙金山便领着一个小挫矬个子进来了,向大家介绍说他就是黄志强先生。江海涛拿眼一扫,只见黄志强长得好像短了一截,没腰,似乎胸膛直接连到了胯骨上;长脸,小眼,戴着一副宽边的玳瑁眼镜,这副眼镜遮盖住了他脸上的大部分缺点。沙金山一一向他介绍公司里的每一个职员,他也就一一握手,递上一张自己的名片。当介绍到江海涛时,黄志强连连说“久仰久仰”,双手递上了他的派司。江海涛接过来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了一大堆职衔,什么“金城作协会员”、“金城名人钩鱼协会理事”、“金城小姐评委会副秘书长”、“金城公厕文明整治小组组员”、“金城美食家协会会员”等等,一共有十三项之多。江海涛觉得好笑,他实在不敢恭维,便只是点了点头,礼貌的回赠了自己的名片。江海涛的名片印得很简单,只有“作家”两个字陪着他的大名,显得分外寂寞。其实他有三十多个社会闲职,而且都赫赫有名,但他认为那些全是虚的,惟有“作家”两个字才是实实在在的职务。别人喜欢在作家前边标明自己是什么一级二级,他也不屑一顾,认为作家是靠作品而不是靠级别证明自己的。
沙金山向大家介绍说:“黄先生是我们凤凰影视公司新任的常务副总经理,代表我主持公司的日常工作。”
公司里的人,除了侯也夫之外全都怔住了。
江海涛没有想到昨天在自己向沙金山详细介绍了关于黄志强的传闻以后,他还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那时他可是明确的对他说“此人不可用”,他也郑重地回答“有道理”的,怎么仅仅过了一个晚上便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不知道在他与沙金山谈过之后沙金山这个弯是怎么转的,也不知道自己跟他谈过之后是不是还有别人再跟他谈过黄志强的其人其事,更不知道黄志强是否有自己不晓得的背景,反正他现在无法理解沙金山,也不大认识沙金山了。在过去将近两年半的时间里他规劝沙金山应当这样、不要那样的谈话现在都翻肠倒肚的一古脑儿涌上心际。在这些过去了的时光中,他的心被凤凰影视公司里发生的一切弄得一次比一次更凉,也一次比一次被搅得更热。凉的,是公司的命运和前途使他失望、失望、再失望。他眼瞅着凤凰影视公司在商海中像八十多年前下海的豪华游轮“泰坦尼克号”,正义无反顾地向着一座座冰山发起冲击,在惊涛骇浪中徒劳的挣扎;热的,是公司里的人物以及他们变幻莫测的关系使他亢奋、亢奋、又亢奋。他的眼前出现的是“你方唱罢我上台”的戏剧性场面,是一出高潮迭起的现世活剧。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他们每个人的人生运行轨迹都在疯狂的加速,顽强不懈地演绎着自己的人性大裂变,有模有样的精彩的表演着自己。作为一名著作等身的作家,江海涛被眼前发生的一切震撼不已,他怎么能袖手旁观!他感到,资本的原始积累在怎么样的研磨着、压榨着、拷问着人们的灵魂。凤凰影视公司虽小,却五脏俱全。它似一滴水,又恰似一面镜子,活画出一个时代氛围下最惨烈、最复杂、最绚丽也最立体的图画。凤凰影视公司就像那颗与我们同属一个星系的木星,承受着流星雨的撞击,发生着一次比一次更悲壮的大爆炸。前两次的碰撞,是池田杏和爱新觉罗,是司马龙和吴媚娘;他已经感到下一次的碰撞将不可避免的是黄志强了。他不禁为沙金山悲哀起来,同时又有点幸灾乐祸似的亢奋。如果此时有人肯与他打赌——当然是秘密的——他愿意押上自己笔记本电脑,赌的是凤凰影视公司在可预见的将来垮不垮台。他有把握稳操胜券。
新官上任三把火。
黄志强也没办法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所以他也只能像老祖宗们那样,走马上任之后便放火烧荒。头一把火,便是抛出一个“紧箍咒”,发给公司每个员工一份他亲自打印的“工作纪律”,规定上班时人人必须签到,按时上下班,不得有误。江海涛一看这份“凤字一号通告”就乐了,说自己就住在公司里,绝对不会迟到早退,因为他天天不下班。尹君伊则认为这个通告太可恶了。她住的地方骑摩托到神州大厦,一路上不堵车都得跑一个小时,你说她得多早爬起来才能“不得有误”!第二把火,就是让“美时”家俱公司送来了十套办公桌椅,愣是把公司原本还算空旷的大厅布置成了中学教室,只不过挂黑板的地方挂的是一块白板,要求大家往上记事,书写自己外出的行踪。尹君伊不明白这搞的是什么名堂,江海涛说“办机关啦”。侯也夫听到他这句怪话,连忙消毒说“不能这么类比喽。黄总这是为了加强管理,使公司走上正规喽”,江海涛不同意他这个说法,“没听说人人一张办公桌就是正规化。影视公司的核心工作是组织创作,联络发行。那得人不着家、屁股不着座地往外跑才行!把大伙都板板儿地拴在办公桌上,叫哪门子正规?”侯也夫被他噎得眨巴眨巴三角眼没有说上话来。第三把火,江海涛连作梦都想不会烧到自己的头上来。黄志强说公司就是办公的地方,怎么能住人呢?因此请他江海涛——当然没这么点名,而是很委婉地说“请所有住在办公室的人”都搬出去,自己花钱租房子住。什么“所有的人”?也就是江海涛一个人。这不啻等于向江海涛下了逐客令。
江海涛从震撼中清醒过来后,二话没说就去买机票。
正在他准备交钱的时候,尹君伊喘着倒不上来的气儿跑来了:“江老师……江,江老师,先别买票。”
江海涛:“都下逐客令了,我怎么能那么不识相?”
尹君伊:“沙……沙总,不让你走。”
江海涛苦笑道:“这由不得他了。”
尹君伊:“真的,你不能走。你在,对他黄志强是个制约;你走了,公司真的就完蛋了。”
江海涛摇摇头:“我没有回天之力。”
尹君伊带有哀求的:“江老师,求你了!不然我回去也没有办法向沙总交差。他会骂我连这点小事都办不明白的。”
江海涛:“回去,我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
尹君伊:“沙总说让你搬到三十二楼跟他做伴去。”
就这样,江海涛被连推带拽地拖上了三十二楼。在那里,他不再享受单间待遇,而是和梁雨及司机小张住在一起。梁雨不在,现在只有小张。晚上,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沙金山不知去了哪里。江海涛想不通。现在他想不通的太多了,因为他不知道的内幕太多了。其实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这三把火都是根据侯也夫的设计,由黄志强放出去的。侯也夫之所以把黄志强介绍进来,是因他能听自己的话,能够实现自己把公司领上正规之后他便可以功成名就回家颐养天年的设想。江海涛还根本不知道的是,恰恰是他在沙金山面前说的那几句褒贬黄志强的话促使沙金山下决心重用黄志强。黄志强偷渡的历史,使沙金山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信任感和亲切感,觉得在他们之间能够有一种共同语言。试想,连家产和性命都舍得搭出去的人,不是敢冲敢闯的汉子又是什么?所以黄志强的三把火他都签了字。听说江海涛被第三把火燎着了屁股,跑去买了飞机票,他连忙派尹君伊把他追回来,说让他跟自己住在一起,有事好商量。这一点事先没讲,让他不要误会。
江海涛睡不着,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夏夜的黑幕已经开始被天公扯去,东方已经发出蒙眬的鱼肚白。夏日的清晨很快就要来了。他决定爬起来,早早地到北山去喊山。
拉开房门,他不由得眉头一皱。大厅的地上躺着七八个赤条条的、一丝不挂的汉子,四仰八叉地酣睡着。江海涛认出来,里边有那位边防大队长,还有派出所所长,都是沙金山的食客朋友。
面对着黑蒙蒙的群山和露出微曦的晨空,江海涛扯开嗓门“噢嗬嗬……哎嗨嗨……呜哈哈”地喊起来,把宿在树枝上的麻雀、乌鸦、喜鹊惊得扑棱棱地飞向天空,落下一片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