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说话，以蔑视的姿态站着，一开始是谁跟谁谈情，谁跟谁说爱，这个人似乎早就忘了。

我拎起背包背对她，踢起一双磨旧的便鞋，再走上前踢开门，整个过程一言不发的（像上一次那样），包括我也不清楚这样怒气冲冲的原因，这应该不是发泄（如果这是原因的话我更应该回过头给她两个响亮的巴掌），也许只是为了能够让我的离开显得足够理所当然，足够在她的记忆中留下一些明显的记号，不过这更加可能只是为了给自己安慰，让自己足够确定已不爱她了。

下楼的时候我从楼道的阁窗外看到分裂天空的电线和鸟群，以及对面楼上第五层排列整齐的百叶窗。一切未变，七年前作为过客的我第一次（那时我便以为是最后一次了）从这里望出去，而后又有无数个最后一次从这里向外望出去。窗台上铺了厚厚的灰尘，我可以幻想得出每一次从这里经过的脚步，阳光下游荡着轻微的灰尘，树木被风剥来的粉末，她拔掉的衣角那些短小的线头，落下的头皮屑，还有混淆在中间的眼泪。

严岚始终在哭泣，像七年前我和她站在东四河畔的观光电梯里时那样。电梯速度缓慢的上升，抛却面前散乱而威武的建筑群，她穿着V字领的浅蓝色短袖，脖颈和胸前没有任何的装饰，我们就那样面对面站着，挨的很近，从我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她领口露出的白色胸罩，她的眼泪一直从一楼流到二十七楼还不能停止，甚至有一些还掉进她的领子里。周围乘电梯的人在一起等待的同时寻找到了打发时间的无聊办法，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猜测着我和她之间发生的种种，用眼神和耳语相互传递着自己所能够寻找到的蛛丝马迹（这曾让我尴尬了许久，因为当时她对于我来说还是那么的神秘），眼角的余光似乎还能看到有一位年轻的姑娘抬起拿手机的手。

当她抬起头带着一种哀伤的表情低声对我说，能抱抱我吗？画面中的我似乎有变得局促了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周围的目光），只是轻轻耸动肩膀，将手臂僵硬地搭在女孩的肩上，又颤抖着游走到她的小臂上，有点像呆滞的人偶做出的动作，当时我只是这样想（可还能怎么样呢？）。但是她的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掉下来，夹杂着短暂的呃声，默默地靠在我的肩上，那里便忽然开始有了潮湿的感觉。是的，她的神秘之处在于她总是有青海湖一样的水源埋藏在自己的眼角附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她才会停止涨潮，就像直到现在我也不能确信这一次是否会是真正的最后，我只知道那样一次离开将使我逃出这座潮湿的堡垒。

可是又要逃向哪里呢？我闭上眼睛，试图从漆了的世界寻找，短暂的宁静中我听到飞机从上空划过的沉重声音，由远至近，再逃向远方，一直都感觉飞机应该是软弱的，所以深入天空的时候才会发出巨大的呻吟声吧。噪音消失以后，我再次睁开眼睛，窗外只留下一团混淆在空气中的白云，与此同时，飞机的身影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

我神经质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熟练的将后盖扳掉，把电池抠下来然后扔进背包里（这个动作我曾重复过多次，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将不会再需要它了），电池掉进去的时候我仿佛看到背包张开的拉链变成一个极深的漆黑洞口，那是一件容器，一切被抛进的物品都将丧失呻吟的权利，深度对于渺小的事物总是不予任何回应的（那我们的感情算是什么？）。我对着背包发了几秒钟的呆，一直到严岚在楼上关门时发出巨大的撞击声响吵醒我，我才回过神来，收起背包的拉链，又晃了两下，听到电池和那串前景堪忧的钥匙碰撞时发出叮的一声时，才心安理得的将背包重新挂在肩上。

低头从楼道扶手转弯处的空隙中向下望，我们就是从这里走下去，想起围绕着木色塑料材质的栏杆盘旋重复做的事，在某一层的转弯亲吻，严岚踮起的脚尖，在某一层的转弯拥抱，严岚冰凉的小臂，在某一层的转弯争吵，严岚默默的眼泪。

收起放纵的思绪，我看到一只手正握在楼下的扶手上，缓缓向上移动着，无名指上戴着枚看不清花纹的红玛瑙戒指。顺着目光的角度，我同时看到箍在自己手上的银质指环，不规则的边缘已经被磨出一层亮白，指环下的皮肤显示出腐败的深色，没有比此刻更细致的观察过它，我也好象从来没有想过摆脱独自一人的身份，包括和严岚在一起的时候。愣了一会，戒指的主人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我侧过身对她笑了笑，略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假装行色匆匆得向楼下走去。

女孩也愣了一下（我不认识她），我的脚步刚迈出去，她忽然叫住我，用没有戒指的手指着上面问，这幢楼的天台能上去么？我抬起头，忽然看到重叠在一起的楼梯，眩晕的感受令我的目光无法继续向里延伸，于是更加感觉自己像是呆在一件深度的容器里，心里无比难过起来，过了七年才发现，自己处在井底，这一切又要从什么地方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