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男！”靳远熙看见她眼泪汪汪，也忍不住感伤起来，眼睛好似蒙上了一层云雾，“说实话，有时候我真想跟你一起，躲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躲到荒山野岭，谁也看不见……”

　　这话有如添加剂，林若男的心也一下子灰暗到极点。“不，我不想去任何地方！我们都是凡夫俗子，不是帝王名流，有权享受人间的爱，也享受一切文明的生活！”

　　“唉，难啊！”靳远熙变得一副不安的模样。“上次检察院要查的案子，你是毫无关联，他们却紧追着不放，尤其是那个谷放，虽然说没你什么事，可你还是要小心从事啊！”

　　林若男缩回身子，似乎两人之间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一段距离。但她仍快言快语地说：“我不怕，无论环境有多么险恶，我会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安排一切，倒是你自己要小心。”

　　靳远熙听着叹了一口气。他并不是厌弃大城市的文明生活，而是摆脱不了一个可怕的噩梦。他时常悲哀地觉得，自己的心灵，那过去被诗歌、音乐浸润着的神圣的殿堂，如今已被肮脏的金钱世界给腐蚀了！他这个游吟诗人兼现代绅士，也受着各种诱惑。但他很清楚，面前这个女孩子不该过深地卷入他的生活，与其将来让她倍感伤害，不如现在尽快分手，还保留了几分行侠与仗义。但他又是爱她的，经常被她的痴情和真诚弄得心乱如麻，所有的决心都在激情下消弥、化解……

　　林若男的心情也很狂乱。这一阵子她本来很顺，东方美容院的发展速度惊人，她预期的目标几乎都实现了。北京的于教授已经研制出特效美容液，经临床试验证明，除达到能改善和抑制皮肤衰老细胞，最大限度地发挥抗衰老及护肤健肤的预期功效，在“东美”广泛使用后，还意外地发现了具有增强皮肤弹性和嫩白度，减少皱纹，减退色素沉着，抑制粉刺等特殊功效，顾客反映良好，使得这一产品的推广工作极为顺利和成功。

　　杨澄北的小超美容仪也有很大进展，台湾一家科研仪器厂颇感兴趣，多次派人来洽谈，最终达成了合作协议；厂家生产，“东美”销售，50%返销海外，双方皆大欢喜。第一批产品由于制作精良、价格便宜，很快就被众多美容院和商家一抢而光。更妙的是，于教授开发的特效护肤美容液，再导入这种小超美容仪配合使用全套护理，效果更佳，而且可以推广到家庭自用，这无疑又给美容事业另外开拓了一个全新的市场天地。据有关方面的认定，杨澄北设计的这种仪器，可以申请专利，并具有推广价值。林若男信心倍增，觉得把科研引入美容界，在美容界从事科研开发，确实前景广阔。于是高薪聘请人才，率先在全国第一个成立了美容科研开发部……

　　但与此同时，她跟靳远熙的关系却是糟糕透顶、举步维艰。他们之间已开始发生了争吵和破裂，这如同重拳击在林若男的心上。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是挂念着这个男人，总是在海湾战争似的冲突之后，仍然渴望着他那别出心裁的温柔与体贴……

　　“现在，我们到什么地方去？”一阵沉默后，靳远熙有些耐不住地发问。
　　林若男打断了思绪，简单地说：“今天是杨澄北的生日，我想去‘东美’接他，然后一起吃顿饭。”

　　靳远熙扶了扶眼镜，这才注意到她手里的小小礼品盒。一股淡淡的酸意涌上心头，他不禁说：“怪不得刚才在礼品店里，你挑来选去耽搁了这么久！原来是在给他挑选生日礼物啊！”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烟灰缸吗？”林若男不无忧虑地说：“这段时间，‘东美’的效益上去了，他的烟也越抽越凶了！”
　　“那你还给他买什么烟灰缸？”莫名其妙的妒忌使靳远熙的语气变得扭曲，他自己也听出了话里的醋意。

　　出租车停住了，林若男不再说什么，她下了车，径自穿过热闹的街市走去，眼睛直视前方，沉默不语，怀中紧紧抱着那个礼品盒，似乎这也将自己封得严严实实。

　　“哎，你生我的气了？”靳远熙追上来，抱怨地说：“若男，你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我的感受？那个姓杨的不就是你的部下吗？”
　　林若男转过身来，瞪着眼睛说：“你不能这样说！杨澄北不是我的部下，而是我的童年伙伴，生意搭档，更是一直支持和帮助我的人！他是始终不渝，而且不要任何回报！”

　　靳远熙惊讶地跳到一边，有些抱怨：“若男，干嘛这样？干嘛发这么大火？既然如此，我走好了！何必把我拉来这吃顿饭？”
　　林若男气得直跺脚，着急地说：“你自己说的想见一见杨澄北，都到这会儿了，我都告诉他了，不去你就走吧！”

　　靳远熙看了看旁边的路人，连忙说：“好了好了，走吧走吧，小孩子脾气又来了。”
　　这句告白还挺管用，当他们踏上美容院的楼梯时，林若男已经平静下来。她缓缓地说：“你是知道的，杨澄北对我帮助很大。财务、现金、贸易和产品开发基本上都由他来做。他的进入，还带来了几位男性职员，这对于女人成堆的美容院来说，也是一种平衡，缓和气氛，平和心态。许多事情出了问题，他出面管理，我就轻松多了，可以全心全意地搞教育，抓技术，求发展……”

　　靳远熙听了，那种酸味儿和醋意又回到心间，在一种无助的情绪中，他真想转身走开。正好这时，走廊上传来了杨澄北的声音，他好象在批评什么人：“不行，对顾客不能挑三拣四，看不顺眼的不做，没有钱的不做，男宾也不做，那怎么行？我们店里，只能顾客挑小姐，不能小姐挑顾客，只要安排了你，你就必须做……”

　　林若男走过去问：“澄北，什么事儿呀？”
　　杨澄北对面的一个女孩子低着头走开，他转身看看她，迅速回答：“没事儿，我已经处理了。”
　　江韵走来，低声对他们说：“有人汇报，李芬因工作挑三捡四，又私自使用化妆品给自己美容。”

　　林若男皱紧眉头：“不是有规定吗？员工们做美容，要上交成本费她怎么还……”
　　江韵笑笑：“女孩子嘛，都爱美，也免不了个别人占点儿小便宜……”
　　杨澄北坚持说：“我认为原则就是原则，管理就应该严格。”

　　林若男还未开口，杨澄北接着说：“我一再强调，避免创造员工犯错误的机会是最重要的。小的问题不解决，出了大问题再处理，既有碍管理，又会伤感情！”
　　靳远熙听到这里，极有风度地笑了两声走上前，“这位是杨总吧！你可真是铁腕啊！你不怕，把小姐们都给吓跑了？”

　　杨澄北看见他，平日镇定淡漠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对不起，您就是靳行长吧！我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若男常提到你，我失礼了。我们是小企业，管理才能出效益。”

　　靳远熙微笑着点点头，喃喃地说：“不过，在美容院里使用现代化管理，只怕是高射炮打打蚊子吧？”
　　听着他遥远、被动的声音，林若男有些迷惑不解，靳远熙的话里有话，好像味道不大对劲。靳远熙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似乎有什么莫名其妙的念头占据了他的思想，使他宁肯忽略眼前清晰的事实。他尽量想克制住自己的念头，然而它却充满了脑海，像磨石般转动不休。靳远熙甚至为此略感不安和愧疚……

　　这种莫名的情绪也感染了其他人，当他们一行坐进了皇冠饭店豪华的雅间，气氛也是一反常态的安静和阴郁。靳远熙的表情仍是那么难以捉摸，杨澄北却变得客客气气；江韵呢，则是小心翼翼，林若男感到疲惫、苦涩，还有一丝丝郁闷。每一样东西似乎都受到了影响，铺设整齐的餐桌、精美的菜肴、甚至芳香的空气也不能免除众人的不快，但那究竟是为了什么？无人能解释清楚。

　　几杯酒之后，靳远熙变得明快起来，对着江韵闲话不断。“你是个很有慧气的女孩子，我看得出来。”他说，“可你为什么不爱喝酒呢？”

　　江韵看看林若男，后者噤声不语，她迟疑地说：“我不会喝酒。”
　　“哎，一定要学会喝酒。”靳远熙举杯对着她，含着醉意说：“你呀，你还年轻，不懂得喝酒的美妙！人生不可能无此佳酿，人生一定要品尝美酒。喝醉了，你对世界才有一个透彻的认识，你才会觉得万物是那么了然。古诗云，五花马，好酒，什么都舍得，更不惜拼却一醉……你又是做美容的，酒还有化学作用。你知道吗？女人喝了酒就会脸红，愉悦呀……”

　　说着，他举杯对着江韵，硬要让她喝酒。江韵胀红了脸，胡乱地摇着头：“我不会喝，真的，我一喝就醉，那会扫大家的兴……”
　　林若男听到这里，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尽，冷冷地说：“还用你扫兴？有人就在扫我们的兴！”

　　江韵刚走进餐厅时，表情还有些茫然，现在看见林若男脸上浮现反常的神色，自己脸上那欢欣的光彩也消退了。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决不愿陷进这类麻烦中。现在，她什么话也不能说，更不能再呆下去，连忙声称自己有别的事，逃也似地离开了。

　　杨澄北一直坐在桌子一角，慢吞吞地吃着菜，表情谨慎而超然。江韵走时，他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靳远熙转而邀他喝酒，他有礼貌地回谢了，继而冷静又关心地说：“靳行长，我看你也少喝一点，我认为酒那东西，喝多了对身体是没好处的。”

　　靳远熙点点头，他的脸很红，侧影在灯光下看去，显得畅快而年轻。“没关系，我从来都不隐晦这一点，我呀，就是爱好这一口！”
　　林若男下定决心，深吸了一口气，垂眼望着地板，平静地开口说：“我也劝你少喝点儿，免得会说些不该说的话！”

　　“不会的。”靳远熙拍拍杨澄北的肩，似是而非地说；“人说酒醉心明白，我不会乱说话的。我爱喝酒，是因为酒中有情……”

　　此时杨澄北靠墙而坐，他自己对林若男的爱正悄悄潜入内心，进入了他的灵魂，逐渐明了他一直在思索的某些问题。这个男人很浪漫，同时他也确实有才气，是不是正是这些打动了林若男的心，怪不得她会迷惑，怪不得她会去关注这个男人，怪不得每当这个男人谈天说地时，她就会倾心……

　　杨澄北静坐不动，为在自己心中翻腾不止的想法而愕然。难以相信的是，他从前对此竟想都没想过！原来林若男渴望着男人的浪漫或许还有关爱！那么，如果他过去对她更热烈一点，更甜言蜜语一点，她还会依附于这个男人吗？

　　他严肃的脸孔流露出难以克制的情感，随即又变得僵硬起来，似乎充满了决心，又似乎在忍受，甚至是在拥抱某种深刻的痛苦。他不知道该如何给予林若男这种认同感，使她的命运能够和他永远交织在一起，使他深印在她的生命中，那样一来，她就不会在这个世界上盲目地寻找，寻找与她的命运不相干的人，寻找那种不确定的归属感。

　　靳远熙注意到杨澄北的脸色的变化，感到内心掠过一丝满足感。
　　“若男，你看看你的童年好友，看看他！”靳远熙又拍了拍林若男的肩，对着杨澄北笑着说：“他是一个天才？一个特殊的男人？天才都是不平凡的，我经历了这么久的岁月才明白，但是天才总是缺乏某种本质某种寻常人的本质，这种寻常的本质，正是人间烟火。杨澄北食不食人间烟火呢？”

　　“你说的什么呀！”林若男忍耐了很长时间，终于忍不住了，“今晚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你喝醉了，杨澄北食不食人间烟火是他的事！你想喝酒，我奉陪！”

　　她招呼待者又拿来一瓶“泸州老窖”，启开之后先给自己斟满，然后一杯接着一杯地灌下去。杨澄北心中一震，去抢她的杯子，她不肯给，反而喝得更急了。他知道这种时候只有随她去，看来她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本性，这个童年时代就认识的女孩，这个性情活泼、乐观向上的女人，只有在她哀伤和心碎的时候，才会如此毫无保留地宣泄情感！可他却把自己锁在冰冷的爱之中，无法穿透她的思想。他苦闷地想着，痛恨自己无法了解她内心的感受，同时又觉得，他对她今晚的一言一行都得负责任，谁叫今天是他的生日呢？

　　“喂，不懂规矩吧，喝酒哪有一个人喝呀？”靳远熙接着带有诚意地说，“对不起，我知道我说得太多了，看来我不该一直喝个不停，也说个不停……唉，我今天喝得太多了，算了，跟你说这些干什么？杨老弟，我真的很抱歉……”

　　杨澄北默默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林若男心中却激荡难平，这时，隐隐发作的酒力让她天晕地转，热血沸腾。她霍地站起来，似乎想将满腹难忍的积怨都倾泻出来，报复地说：

　　“靳远熙，今天当着杨澄北的面，请你给我一句话：你到底还爱不爱我？”
　　靳远熙暗暗吃了一惊，似乎面临意想不到的灾难，期期艾艾半天说不出话来。杨澄北声音稳定、平静地给他解围，也替自己和林若男解围，说：“靳行长，她喝醉了，说的是醉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醉，我说得是真话！”林若男斩钉截铁地说。
　　此时，靳远熙的手机和传呼一阵急促的呼叫，他一边离开桌子，一边说：“对不起，行里有急事，我得告辞。澄北，你照顾一下若男。”

　　他闪出雅间门口，林若男已经追上来，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扬起脸，像一头小野兽似地逼视着靳远熙，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拉住了他，“你别走，我还有话要说！”
　　“够了！”杨澄北低沉的声音骇得林若男直打哆嗦，与此同时，她的胳膊也被他紧紧拽住了，他把她拽了回来，一把推在沙发上，而靳远熙则趁她胳膊松开的时候，转身下了楼梯，一阵风似地赶快走了。那背影，那神情，就像是这间屋子着了火一样……

　　林若男神情狂乱地追到走廊上，嘶吼着：“你回来！回来！”
　　杨澄北又跟了过来，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座山似地倾斜着，林若男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强壮有力。她努力挣扎，但他把她的手攥得很紧，攥得她痛叫出声。她握紧了拳头，雨点似地击打着他的前胸，一边哭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杨澄北伸手就掴了她一掌，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人，况且是打她，一瞬间，两个人都愣住了。刹那间，眼前的世界飘渺着远去，而困惑的迷雾却在无声无息地涌现。他们俩无言地对视着，心都孤独得仿佛隔着重重大洋，笼罩在他们身边的，是一种类似世界末日的虚无……

　　很久很久，杨澄北才咬牙切齿地说出声：“林若男，你以为你自己多了不起？你太任性了。”
　　正在林若男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杨澄北已转身离去。她注意到他脚步缓慢，好像完全是出于一种下意识，但他确实已经离开了她，丢下了她离去了！

　　那天晚上，林若男漫无目的地在城市的角落里东走西撞惊恐而哑然。杨澄北居然会打她！究竟是他疯狂？还是她疯狂？林若男目瞪口呆而又不敢相信。天下着大雨，路旁的柳树鸣咽着，河水卷着旋涡打脚下流过，她浑身软瘫无力，可还坚持着走下去，不知道自己面临的该是什么？而她那种受了强烈刺激的感觉又如何消除？

　　半夜时分，林若男踱进一家电影院，坐在黑洞洞的座位上，她猛然发现，自己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今晚出了这么多乱哄哄的事儿，她的手提包不知遗忘在什么地方了。深更半夜一个女人坐在这样的电影院里，会有不三不四之嫌，转眼间就有人在打她的主意，一副磨磨蹭蹭、挤挤挨挨的样子，林若男赶快站起来离开。在现在心情下，她会伸手给那些跃跃欲试的小男人一耳光，而引来更多的麻烦。

　　夜还是那么黑，在夜幕的遮掩下，最疯狂和最极端的生命都在出没。所有人类的丑恶，都离不开黑暗的隐蔽；可是最温柔最动人的故事，也是在黑暗中流传；而最美丽和最光彩的生命，也是在黑暗中绽放；所有人类的伤痛与悲哀，更是离不开黑暗的庇护。在弥漫着花草、树叶、流水的芳香氤氲里，伤感与惆怅的情调也越来越浓烈……

　　林若男走累了，正在这时，她看见路旁有两个男人朝她走来，脚步诡谲，身影充满邪恶与杀机。她倏然慌乱起来，惊恐和畏惧扼住了她的喉咙，不祥的预感阵阵袭来，她加快步伐往前走，最后索性跑起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回身望望，那两个黑影仍紧紧跟随其后。正在惊慌失措之际，一个男人迎面走来，她几乎是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林小姐，是你吗？”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彬彬有礼地问：“这么晚了，你还一个人在大街上，不怕遇到坏人吗？”
　　她怔怔地看着他，这个男人高大而坚实，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身上似乎有几分陌生、几分熟悉的东西，令她惊愕不已，有一种如坠梦境的不真切感。是谷放？！她的心怦然而动，被他身上透穿而出的气魄与随和镇住了。呵，她运气真好，在这种时候，他奇迹般地出现了！多像命运的叩门。

　　“我不知道，我可能是……”她语无伦次，最后干脆说：“能不能送我一程？”
　　“当然。”他朝她看了一眼，在路灯下，一对眸子熠熠闪光，“天已经晚了，打一辆车吧！”

　　出租车开到身边的时候，他打开车门，并拍着她的肩头，示意她进了车厢。她隐约感到他的手温厚有力，充满着阳刚之气，也充满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猝不及防的，他闯进她的视线，在一个黑暗而危机的夜晚，在她的情感走入厄运之际。他关上车门的一刹那，她从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燃烧着的激情，她希望这是错觉，因为她再也经不起这种折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