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盛世红妆 |
接着发生的事就像一场噩梦,但梦中的一切仍旧清晰可见。杂乱无序的声音与动作中只包含着一个可怕的事实:生命的抗争,与死亡的博斗,勇敢和信念的延续不断、生死更叠,还有就是死亡接力赛中的接力棒——她心爱的人救起了一个落水的孩子,但他自己却永远离开了人世!
林若男每逢回想起那晚的细节,就会全身发抖,心口乱跳,耳朵里嗡嗡作响,脸庞被懊悔的泪水浸湿……
如果那晚他们没去河边游泳,如果他们选择了其他的方式纪念自己的新婚,也许楚亚洲现在尚在人间。而此刻,可怕的梦幻却一波又一波地卷来,她似乎看见自己心爱的人在混浊的河水中沉浮,飘向灌木丛,飘向一个又一个无限扩展的旋涡,飘向不可知的远方……
而时间,时间却凝固了!就像停止前进一样,滞止不动,似乎永远停留在那可怕的一瞬间。她惊恐万状地跑到河边,只见心爱的人身上满是鲜血,鲜血混着河水流淌,却不见被稀释,而是更加粘稠,一股股鲜血还在喷涌,那是尖利的岩石在他身上戳穿的洞。她的爱人水性很好,却斗不过坚固的岩石。在他身上,林若男第一次看见了地狱的无情和残酷……
似乎大脑被一团黑雾笼罩住,她恐怖惊骇地摇着他的身体,想把爱人唤醒到人世。可他重重地、没有生气地躺在她怀里,一动也不动。她感觉脸上有液体,冰冷潮湿地流下来。她大张着嘴,拼命地想喊叫,却喊不出声来,仿佛喉咙里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
“噢!亚洲!”
她悲伤地呼唤着,紧紧拥抱着他,试图用那炽热的火一样的眼泪,来温暖他冰冷的身体。当她心痛地把嘴唇贴近他的嘴唇,品尝着那带有尖锐土腥味的血时,他开始动了,动作轻缓无力,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内心百感交集地涌起阵阵暖意……
“哦,他还活着!活着……”
她呻吟着跪下来,轻轻地把他的头搂在怀里,继续用温暖的吻吮吸着他潮湿的面庞。他那颗头颅仍然威武坚实而又充满活力,她心里突然填满了温柔和幸福的狂喜。她喜欢他的味道,哪怕是此刻充溢着他全身的,那种带有浓烈水草咸味的男性味道……她轻轻地吸吮着这股味道,当她感到他的颤动时,内心又涌出一股渴望而又强烈的感情和一种非同寻常的力量;
——她要他活着,哪怕是用她的生命来换取他的生命。
这种感情的力量突然勃发,仿佛是对命运的挑战,对死亡的抗争。她紧紧地搂着他,一直把他的头捧在自己怀里,不断用热吻舔着他,尤如爆发出一股比岩浆还要滚烫的液体,尤如生命的激流,一波一波冲向他的身体,当他开始失去控制地痉挛时,她也不肯放弃……
她呻吟着,喊叫着,终于,她停止下来,紧紧地拥抱着他,他们像两只交颈的天鹅,四目相对,默默交流着最后的感情。而那股试图生还的力量,则结束得就如同它来得那么快
——他们不再跟死神较量,只想抓住这最后的诀别的时刻。
她默默地看着他,他脸上的爱和绝望一览无余。他静静地看着她,身体渐渐变得僵硬和冰冷。脸上了逐渐失去血色,变成惨白,仿佛隐含着极度的痛苦。他的黑眼睛深深地陷落,就像无底的深潭那样纯洁、清澈。她被这黑色的深潭所吸引,仿佛已融入这潭水之中,逐渐跟他融为一体……
楚亚洲的遗体在三日后落葬,就葬在玉垒山顶的一个小坡上。
翌日,杨澄北在这个铺满野花的山坡上,找到了林若男。
她仿佛已变成一具泥塑木雕,呆呆地坐在爱人的坟前。楚亚洲的坟上铺满了野花,采摘野花时,荆棘和木刺扎满了她的手指,可她一点儿也没感觉到疼痛,似乎她的痛感也跟着丈夫一起消失。此刻,她望眼欲穿地坐在山坡上,好像还在回望过去那梦寐以求的日子。她是那样焦虑、恐惧、惊慌、悲哀与绝望,仿佛已经永远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和勇气。
杨澄北长时间地凝视着她,他的脸色也变得灰暗、凝重。他又等待了一会儿,但林若男就像没看见他一样,眼神却在极力躲闪着他那深情期待的目光。他慢慢地走近她,走到她身边,抬起她的一只手,使她的脸转向他。
“若若!”
杨澄北审慎地叫了她一声,尽管声音很平和,还是能让人听出那一丝颤音。
林若男被迫直视他的眼睛。她眸子瞪大,流露出惊恐和犹豫。一阵沉默中,他看见她倏然变了脸色,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任何感情的站击,她极度痛苦地把脸扭到一边,接着,眼泪就如喷泉一般涌出来……
杨澄北把她的肩头揽在自己身前,而她如同触电一般,浑身悸起一阵战栗。她大脑的某个部分紧锁着,锁在女性特有的无意识的顽固中。此时此刻,她不想,不想让他用他们儿时的情分来强迫她接受他的抚爱。
她使劲推开他,不经意间,他差一点被身后的石头绊倒。
“你是来安慰我的吗?”好痛苦地喃喃着,“是的,他死了!他离我而去了!你有没有这样想过?当初我要是选择了你,而没有选择他,他也许还不会死!”
杨澄北木然地站着,她注意到几颗火花在他眼里跳动了一下,又迅疾失去,只剩下一丝疑虑和不安,他的嘴唇僵硬,似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继续盯着她,眼神变得冷漠,痛苦的表情却越来越沉重,脸上也逐渐失去了血色。
“不!”他仿佛下意识地说:“我怎么会这么想?你也许太任性了!”
林若男几乎不能直视他的眼睛,那里包含着急剧的痛苦和失落。她感到,自己已快被那炯炯的目光溶化掉了!她口干舌燥,全身紧绷,心情狂乱,大脑也在飞快地思忖着,一股强烈的压抑感冲上头顶,使她很想把心底的话全都倾泻出来。
“是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她流着眼泪,带着滚滚而来的感情冲动喊道:“一切,你明白吗?我不该选择他,不该跟他结婚,更不该在结婚的周年日,跟他去河边游泳……如果我不是错得这么离谱,现在他还活着!如果我嫁给了你,我现在还能天天看见他,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澄北听见这句话,似乎浑身都僵硬了。就在这一刻,林若男感觉到了他跟她之间的距离,也感觉到一种深厚而超自然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死去了,似乎不留一点痕迹,好像什么、什么都没有留下。然而到头来,那个人还是会模梗在他们之间,横梗在生与死、爱与恨之间……
“你是这个意思吗?若男?”杨澄北顿了一下,尽量温柔地说:“其实,无论他活着还是他死去,你都爱他超过了一切人!”
她默默地注视着他。在这一刻,她不想欺骗他。她这样做“伤害了他”,但她能够看得出,他有多爱她。她犹犹豫豫地低下头,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我害怕……这几天,日日夜夜里,我在问着自己一个问题,一定是搞错了!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否则,他为什么会离开我?为什么这种悲剧,会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们身上?”
她突然停下来,干呕着,浑身发抖,接着,她又失声地痛哭起来,泪水像小河一样泊泊流淌……
杨澄北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走近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肩头。这次,他不能再去搂住她,他只是把自己脑海中所有的念头,都变成了一句话:“若男,生命中很多事一旦发生了,是无法改变的。一个人应该学会接受生命中的事件,道理你都懂,重要的是勇敢地走出这一步……”
林若男此刻也平静下来,似乎泪水已经冲走了一切悲哀和伤痛。但是当她抬起头来,凝视四周青翠欲滴的山峰时,她的心由于对一个人的爱而抽搐起来,随之而来的仍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她明白,事情远没有表述的那么简单。
“澄北,我一夜没有入睡,我觉得我该走了,离开这里,离开玉垒山,离开他。也许……可能……我不知道,那样一来,我的心也许才会平静下来。我实在觉得无法继续承受这份日夜折磨我的痛苦了,也许我这人太脆弱了。”
杨澄北没有说话,他只是一如既往地静静注视着她。他越来越多注意到,她望向群山的眼神已经发生某种变化,到底是什么变化呢?他还看不出来,但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非常真实的。
不论那是什么,他心里都很清楚。在林若男的生活中,他仍是一个局外人,但是他却坚定地认为,她并不是他的局外人,他将永远地关怀她、照顾她。
几个月后,林若男考入某所军事院校。几年毕业后,被调往更靠近A市市区的一个部队研究所工作。她惊讶地发现,杨澄北已经比她更早就调往那里,而且成了她的顶头上司。于是,他们的命运又重新缠绕在一起……
分手之后再见面,林若男改变了什么?杨澄北又觉察到了什么?她给他的这种感觉很细微,几乎看不清,也很难说清是什么。因为这个清纯亮丽的女孩,已经被生活中的意外变故塑造成了一个气质高雅的女人。那是一种在得到与失去的痛苦中,完成了塑造过程并重新站起来的女人。
几年后的今天,他依旧爱着她,她仍是他所见过的最开朗、最直爽、最坦率也最明快的女人,似乎心无城府,做任何事情都一往无前。那深切的情感已被她保存在心底,她从不愿对任何人提及。只有他能看得出来,她的脸庞和眼睛仍被特有的情感之火所点燃,有时候,她显得非常脆弱,但多数时候,她却显得比别人更冷傲。也许,她是想用这种冷傲,来把往日隐藏起来。杨澄北不敢肯定这一点,但他觉得,她确实非常简单,又非常罕见。她具有男孩一般的勇气,但又极赋女性的魅力,因此他爱着她。
可他们单独相处时,却有一种紧张存在,或许是一种缄默。它似乎一直存在着,只是现在更明显了!一种躲避,一种细微的、悲伤的,也许是不情愿的躲避,可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躲避。杨澄北对此看得很清楚,但又无可奈何,束手无策。他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童年时期就已进入他内心的女孩,近在咫尺,却又一步步离去,遥不可及……
在楚亚洲去世的纪念日的夜晚,林若男独自沉浸在如梦如幻的回忆中,她呆愣愣地坐着,坐在那张锈了百花图案的床单上,恍如仍置身于爱的天堂之中。睡意已渐渐袭来,可她不想入睡,只是一心在惋惜那永远逝去,而且决不会再回来的爱人。
过了很久,她才起身进了卫生间,用湿毛巾洗了一把脸,她感到平静多了,又回到卧室,打开窗户透了口气。这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的亮光,隐隐约约能看到一丝霞光。房间里仍然很凉,林若男光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计算着还有几个小时才到天亮,时间过得很慢,她也显得有些急躁……
她抬起头来环视着房间里的一切,这里已经没有留下楚亚洲的什么东西了。因为那时候,他们虽幸福却贫穷得没有买什么东西。她想着,楚亚洲如果活着,不知道会不会理解她今后的行为?
她仍在生生活的气,也在生自己的气。可她现在决定,不再跟自己过不去了!她不应该再靠过去的幸福代替今后的日日月月、岁岁年年,也不该再永远套上痛苦和负重的铁链。即使亚洲在地下有知,也会同意她这样做的!因为她早已需要变成一个新人。
就从今天开始,就从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