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西南的夏夜有种如梦似绿的气氛，在略带芳香的空气中，仿佛蕴含了许多承诺，使人难以将它舍弃。杨澄北离开妹妹的礼品店，看了看手表，连忙向公共汽车站，他必须在十点半之前赶回营区，所以对街道两旁迷人的梧桐树影视而不见。
　　往常不这样，往常他总是聚精会神地观察这片城市夜景，希望能将它铭刻在心。他总觉得，对夜晚的爱能使生活变得充实而丰盈，使人的心灵保持活跃和年轻。但他也很清楚，夜晚之所以成为他的真爱，全是因为他那枯燥无味的单身汉生活。他的生活充满了电脑、打印机、各种软件和程序，就是缺少一个女人。
　　此刻，当他匆匆忙忙赶向汽车站时，正有许多女人在盯着他看。他没有穿军装，只是一身洁净的便服，但女人们已能从他那高大匀称的身材，潇洒而迷人的外型和轻快又富有活力的脚步上，感觉到他是个军人了！他那快速而富有自信的步伐，使他看起来仿佛在随着鼓声的节奏前进似的。
　　杨澄北对这些倾慕他的女人未加注意，他满脑子只想着一个女人，她个子很高，身姿苗条，美丽而潇洒，好像只是为了他一个人而生。他渴望，又苦恼万分，因为他这满腔心事，即便在激情澎湃之时，也无法与她分说。
　　可能是上天对这番心意的报答，杨澄北一跨进营区的大院，就看见林若男的身影。她冷静而高傲地走在他前面，背影年轻而诱人。杨澄北情不自禁地想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现在已经变得那么美丽、庄严，可望而不可即。最重要的是，她成熟了！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幼稚、单纯、欢快、调皮的邻家女孩了！而他确实错过了很多机会来追求她……
　　他追上去，叫了她一声，林若男停住脚步，神情有些不知所措。
　　“我一个晚上都在找你。”他愉快地问：“你去哪儿了？”
　　林若男皱起眉头凝视他，困惑地抿着薄薄的嘴唇：“我去哪儿了？我没去哪儿啊……哦，就去跳了跳舞……”
　　杨澄北走近她，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今晚紫西的礼品店开张，我本想拉着你，一道去祝贺的……”
　　林若男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推诿道：“啊，一有空，我就会去看她……”
　　杨澄北感觉出她的神情有些怪异，她的站姿也仿佛有些僵硬，但如果他意欲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还得多花些工夫。
　　沉默了一会儿，他建议：“天还早，去我那儿坐坐？”
　　林若男茫然地环顾四周：“就在外面吧，外面凉快……”
　　杨澄北赞同地点点头，不再勉强，跟着她走到大操场的一角。那里有个土砌的高台，以前是领操人站立的地方，现在不出操了，就冒出一片青青的嫩草。四周的荒草丛中传出小虫的鸣叫声，正像人们的窃窃私语。他们俩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在黑暗中坦然注视，不禁都笑了！
　　“瞧！”林若男说，“在部队里，谈心就得用这种方式，这才光明正大，每个来往的人们都能看见我们。”
　　“对！”杨澄北也幽默地笑笑，“一帮一，一对红嘛！”
　　林若男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抑郁。不！她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这样摆出姿势，有意做给别人看。她从来不是个胆怯的人，她有勇气，接受一切好奇、刺探、嘲弄的目光……
　　真的吗？如果她早知道跟着那个男人走，会有那样的感受，她说什么也不会接受他的邀请！林若男垂下眼睛，似乎又看到那难堪的一幕，那两只大手在她肩膀上慢慢地滑动……
　　杨澄北纹丝不动地站在高台上，身躯挺得笔直，目光专注地看着她，毫不隐瞒自己的好奇。他们虽然在一个计算机室里工作，但彼此的沟通却是很少，少到可能称之为疏远的地步。他以前总觉得，自己了解这个女人，了解她超过了一切人，现在望着她，他可不敢这么夸口了！或许今晚他无论如何努力，也进入不了这个女人的内心。
　　“喂，你为什么不说话？”林若男的声音无法控制地提高了，“你是不是也要来指责我，说我不好好上班，说我心都花了，成天往外面跑？室主任，你有权利这么说！”
　　杨澄北直视她的脸，当她说话时，她的面孔扭成一团。杨澄北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看清了他们的关系，想好了他要跟她说的话。在那一刻，他对她的了解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也许比日后对他自己的了解都要更深入。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他非常平静地开口，“若男，你变了！自从亚洲死后，你就变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你对自己的感情绝望，对你的生活绝望，你厌倦你所处的环境，甚至变得麻木而冷漠……”
　　“你！”林若男激动地站起来，目光锐利地注视他，“你没有这个权利来数落我！”
　　杨澄北却是神情自若，动作优雅，他高高昂起头，显示出他的正确地位不容争辩。“若男，讲理些，也请你冷静一点，我说的是一个事实，不过，我想帮帮你，为你拿出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林若男闭上眼睛，似乎不愿再听到他说话。尤其是在今晚……
　　她眼底蒙上一层哀伤的雾，“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当然知道，是亚洲的忌日——他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两年了！”
　　“不！你不知道！”林若男突然流着眼泪痛苦地说道，“你不知道，不理解，这个日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它还代表了其他的内容，它也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你不会明白，这两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的生命都跟着他去了！那真是一种灾难，我活着，却像死去一般……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都在想着，为什么这两个世界会彼此分离？为什么我再也不能见到他？我总觉得，是有人从我这儿偷走了他，是上天从我这儿偷走了他！最初的时间里，我不敢听音乐，不敢看电影，不敢享受世间的一切欢乐，因为那所有的欢乐都让我想到他，都让我想到，这一切本该是我跟他共享的！现在，情况变了，我想把它反过来了！我想玩想跳舞想出去闲逛……反正我的一部分生命，已经永远逝去了！”
　　杨澄北最初很吃惊，后来才发现，自己原来迫不及待地希望她能把一切都说出来。毕竟，生活曾经很不公平地对待她，而她的痛苦应该得到补偿。他默默地注视着他，重新领略着她的痛苦与她的失落。他明白，他会永远珍爱她，永远视她重于一切。但他却会把对她的爱再次保存在心底，直到能够拿出来，交给她的那一天……
　　这种解释即简单又明显，杨澄北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想通，紫西对的，一直都是对的——她只是说出了他不愿去正视的问题。也许只要是关系着林若男的事情，他就会对紫西的意见大打折扣。而他现在才明白了一切。虽然林若男对他的生命来说，已是不可或缺，但她对另一个男人的爱，则更是刻骨铭心。那种爱，一个人一辈子只有一次，再来一次便是万劫不复了！她不想再拥有随时都可能失去的东西，至少在目前，任何男人对她的爱，都只会给她带来深深的痛苦。
　　他缓缓走过去，轻轻拍抚她的肩膀，试图制止住她的哭泣。当她抬起头来时，看见他正坦然而思慕地望着她。
　　“若男，我已经说过了，我能拿出解决你问题的办法。听着，你应该改变自己了，彻底地改变自己。是时间了，社会的变革，也给你提供了这种方便，也许你可以离开部队，离开你从小生长的地方，去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那样，你的心或许才会重新注满活力，你才会更加年轻、漂亮，永远不悲伤…。”
　　“离开部队？”林若男吃惊地瞪大眼睛，“这我从来没想过……”
　　“那你可以好好想一想……”
　　杨澄北放开她，内心涌起一股酸涩。他知道，刚才那一刻，是他们真正沟通的开始，然而刚刚开始，就不得不结束了。她会离开部队，而他永远不会，他的血脉是跟这里贯通一气的，他永远不可能脱下这身军装。他也知道，林若男将会从这番话里得到力量，对于他此刻谨慎的情感，她也会亲密地欢迎？或者说是疏远地接受？对他而言，这个胜利是间接的，是不受他控制的。然而他想到，他能如此真切地进入她的内心，仍是一非常欣慰的事情。
　　林若男僵立在那里，一直思索着杨澄北的话。哦，这真是令人难以接受，他竟然如此明确地道出了她的心情。也许，他一直就在关怀着她，所以才能对她的心境这么了解！他现在正站在她身旁，只要看一眼他，就会知道那双眼睛里，必定是注满了深切的爱！
　　呵！她怎么能这样长时间地忽略他呢？她自问，就因为他爱她，而且一直默默地隐身在她的爱情之后吗？现在，她多么想伸出两只臂膀，环住他的脖颈，告诉他，她需要他的关切、他的爱，需要他的温言款语，需要他的理解和抚慰。就算是他的一个微笑，也总是能帮她度过难关……
　　唉，她怎么能这样孩子气呢？毕竟，他们不再是亲密无间、青梅竹马的小时候了！而他也成长为一个人人称羡的男子汉了！何况，当她真正敢于排除一切，往他那个方向靠拢时，才发现她的通路已经被堵死了！
　　“好吧，我会好好捉摸你这番话的！”
　　她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好不容易等到久雨初晴，却又被冰雹毁了草苗一般，她那优美的椭圆形头颅也低低地垂下，很快就离开了他。
　　杨澄北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像被霜打了的背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高高耸立的平台，现在肃静得像个孤立的小岛，只剩下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明白，他是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至少他已尼给这个女人指明了通向成功的方向。他了解她，他一点都不怀疑这种指引一定会锾了这个女人的心，但是他却没有预计中的快乐，只觉得茫然、空虚、困惑，还有更糟的一种情绪——恐惧。这么一来，他会不会永久地失去这个女人呢？
　　他敏感地预料到，摆在他们面前的，将是一个令人难以拉受的剧变。他心爱的女人即将涉足的那个领域是那么陌生，而他在其中的地位又是那么微不足道，同时，可能得到的奖赏又是如此难以预测，那究竟是丰盈，还是荒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