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青松的著作 |
贾: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是最敢开风气之先的。拎个录音机满街走啊什么的,而且他们也经常到处跑,就像那个流窜犯,流窜时间能够看各个地方的事情,回来之后他就是很有生命体验的那种人,他就跟你讲太原是什么样子,电车是什么样子。那时候,汾阳最著名的一个流氓,他也是小偷,他外号叫四毛六,就是他带着四毛六分钱从北京回来,走了一圈。我们当时都特崇拜他,你想四毛六分钱,这么长的一个旅行,你都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完成了,你觉得没法像他那样生存下来,崇拜极了。
程:还是生存方式、生活方式的一个问题,他就愿意这样子,不纯粹、不完全是社会的原因。
黄:你就没想过拍跟山西没关系的东西吗?
贾:现在还没想,以后肯定会拍吧。现在我才拍了两部电影,山西的那种生活经验给我的影响我一下还没讲完,好多东西就特别急着要说。
程:可以这样说,这些经验之外的东西,至少目前还不是你需要表达的。
贾:很多人采访时问我什么时候拍一个山西之外的,什么时候你离开汾阳,拍一个北京啊,广东啊。我觉得,心里头郁积下来的东西,让我暂时还没有办法离开自己生命的经验去拍别的东西。甚至包括镜头的运用,以及纪实的风格,因为我觉得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不愿意用那种商业的方法,或者说风格化的方法来讲这个故事,我会老老实实地讲,然后在这个纪实的方法上来把它做到最好,这些都是根据自己的经验。比如说《站台》和《小武》,你完全可以把它做成另外一个模式,但我不愿意那样讲,讲这些事情,我不愿意油腔滑调的,我就愿意好好说,正儿八经把这些事儿讲清楚。包括为什么不动,老是站在那儿看,包括为什么镜头跟着人在那慢慢摇,这种电影的方法都是一个我自己对待往事对待事实的态度,包括我很排斥前后运动,我希望在一个距离里面来了解对方,这些形式上的运用都是跟自己的经验有关。
程:就是说你的形式,你和人物的距离,实际上包含着你的世界观,也就是你跟世界的关系。
贾:我觉得它还是跟我的县城经历有关系。小时候的生活完全是体制之外、系统之外的,有时候去打架啊、去闹事啊,一直就是一个制度之外的生活方法。我记得在太原的时候,人年轻嘛,有一年元旦我特别难受,说起来很可笑,就是想自己将来考上又怎么样,毕业后分到一个单位,每天有人管着我,每天都是8点钟去上班,5点钟回家,想着想着就难受了,觉得我怎么能这样,我为什么要在这样的生活里面生活,就包括这些东西都是县城经验给我的,甚至包括对体制、对工业的抵触和恐惧,总觉得他们是一个系统,我是系统之外,我们不能融合,总有这种心态。
程:有人对你提出的业余电影时代即将到来欢呼,也有人认为你在否定电影学院的教学,你能讲讲你提出业余电影时代即将到来的这个命题的前后思考吗?
贾:我觉得做这一行,总要保持一个理性,文化选择上的理性。包括看人看事,尽量少的因为你生命经验中的一些挫折,而对待事物失去一个比较客观比较公正的看法。我觉得这是自己想坚持的一个方向,包括观察电影本身,这种价值观也很重要。比如说DV这个东西,差不多在1998年的时候,我写过一篇文章《业余电影时代即将再次到来》。后来很多人谈起这篇文章,甚至真的有人看了那篇文章很激动,然后也想用影像来表达自己。但是后来慢慢我发现这个概念啊,其实被很多人误解,并不是说业余电影就是瞎拍,我有机器就行,我什么都不管。很简单的东西,焦点,你好好练三天,就弄好了,然后你照度不够,你换个灯泡,就弄好了。不能无心来面对这些技术上的东西,就像我无心来面对工业一样,反正我们是业余的,就随便拍吧。甚至我觉得还有一个很不好的说法,就是一个人的电影。我觉得这是跟电影这个制作方法、规律不符的东西。电影就是一个群体性的工作,没有人是通才,你摄影很好,录音也很好,制片也很厉害,而且你还有精力同时照顾这三件事情,甚至你剪接也很厉害,一个人就包办一部电影?电影它永远是一个群体性的合作,即使你有这个能力,你也没有这个精力啊。即使你这个能力和精力都有,那我也不相信。这些概念就是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其实我所说的这个业余性就是一种精神,针对那种僵化的、所谓专业的、制片厂制度里的导演,不学习,不思上进,视野很窄,然后在僵化的运作机制里不停的复制垃圾的那些导演。我觉得面对他们,我们就是业余的,我们的业余有一种新鲜的血液,有一种新鲜的创造力,有新的对世界的看法,有新的电影方法,那就是我们的业余。我想,这种业余性,包括制片方法,实际上就是先锋性,就是前卫性,而不是降低我们对电影的标准。所以在我们这个文化里面,你要处处小心,一不留神,你就站到了你自己的对面。从人生经验到电影经验,任何事情都要琢磨,可能不是那么回事。比如说一个人的电影很诱惑人,因为它有一种反叛性,有一种宣言性,有一种挑战性,很痛快。但它究竟对不对,是不是这么回事,应该好好想一想。创作永远不能停留在一个人的电影上,也不能永远停留在所谓的口号性的阶段。比如说新浪潮,每一年有七八十部处女作拍出来,非常轰轰烈烈的,那个运动过去后,要留下真正的作者,像戈达尔,像特吕弗。真正的作者要出现,你不能说热热闹闹,大家打家劫舍一样,干完之后,电影是一片空白,没有一部站得住脚的影片,没有一个能有连续性工作的导演。如果那样的话这个运动是失败的。我们不能停留在这个阶段。
黄:一个人的电影,具有这种观念的人不少。
贾:一个人是很可怕的,不跟大家一起做。(笑声)其实这种心态在工业里面也有,比如说有的导演认为其他的摄影师录音师只是他的一个工具,他不愿意承认那个人是一个鲜活的有创造力的人,他这样说,是因为他觉得那个杰作是他自己的东西。很幼稚的一个想法,非常幼稚的想法。开放的心态是挺重要的。在电影这个行业里不要冒充孤胆英雄,没有孤胆英雄,你的背后肯定是一个集体在帮助你,特别是一部艺术电影,导演是获利最多的。我的两部片子没有人看,王宏伟演得再好,谁知道他?人家没法衡量他的票房价值;摄影师再好,人家看的是录像,回头跟我说,嘿,你那个是用家用录像机拍的吧。这个挺内疚的,面对这些事情,这个时候你再去抹杀他们的创造力,这真的有点残忍。
程:拍《站台》的时候,《小武》已经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已经获得了世界的承认,它会给你带来怎样的影响?
贾:没有干扰。看你用什么样的心态来制作电影。我觉得一个导演他拍第二部电影的时候,怎么样来面对你的上一部电影,这个问题是没有人能回避的。那么你怎么样来处理两个电影之间的关系,你是有一个延续性,还是有一个很大的改变?原来成功的方法是不是要接着拷贝到新的这个电影里面?创作者永远没有办法回避的一个问题。你要面对你过去的作品,另外就是你怎样面对舆论。以前你不知道你的工作成果是这样的,《小武》之后,评论铺天盖地的,也乐在其中,这个时候你怎样来面对评论对你的期待,很多这样的问题。如果在你实际拍摄之前,这可能是纠缠你的一个问题,到最后,实际上导演你根本没有精力去想这些事情,因为你自己内心的冲动、讲述的欲望,那是能够战胜一切的东西。你根本不可能想到,我拍这个女孩现在跳舞人家会怎么看,而是我真正需要,我想要她来跳舞,至于人家怎么看,我不知道。它又变回到一个原始意义的创作状态里边。
还有电影的形式,这种寻找,也是非常强烈的一个内心活动,跟战争一样。你谈论的事情有你的经验,有你的想法,这些东西很具体,对我来说不是问题,对每个导演也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怎么来讲这些事情,用什么样的方法,我觉得那永远是导演的一场战争。我不相信那种顺利的创作,看起来非常从容,非常顺利,没有反反复复,没有斗争的创作,我觉得都是有问题的创作。你肯定是在一个惯性里面工作,自己给自己提出挑战,自己跟自己来探讨一些问题,这个创作你有时会觉得自己是那么的优柔寡断,有时你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患得患失,那这个状态我觉得是对的,因为你在寻找自己的一个新出路,而不是沿着老路跑来跑去。在创作里面的熟手是很可怕的,所谓工匠就是熟手。你要面对的事情太多了,你要面对自己的问题太多了,你怎么有精力去想别人呢,而且那个别人是一个假设的东西,是只言片语,我看还是回到自己的叙事里面寻找新的出路。
程:中国的独立电影获得世界的肯定之后,国内的一些并不了解这些影片的人出现了很多无端的指责,还有很多人认为你和其他的一些青年导演是在"预估成功",为西方拍电影。你怎么看待这种处于猜测中的评论?
贾:评论永远不可能引导我的创作。你不可能改变评论,而是你要怎样面对评论。我的电影大家都看不到,他怎么说你都可以。比如看《小武》这个故事,他可能会觉得,哦,小偷,三陪小姐,这都是元素啊,他看不到你透露在叙事里的情感,透露在你的方法当中的情感。这些评论都是很正常的,关键是你自己采取什么样的方法来处理你的故事。
黄:你好像说过自己是电影民工,但我感觉你是越来越像知识分子了。
贾:是他说的,1996年,程青松说的。我觉得跟民工有同质性,同样的质感。还有我觉得那个时候的银幕真的不关心这样的人,完全没有。我去拍《小武》也是因为觉得自己有种不满,有一种生命经验,非常多的人的生活状况被遮蔽掉了,若干年后想想大多数中国人是怎么生活的,如果你从当时的银幕上寻找,全是假的,全是谎话。这样看来,我觉得电影真的是一个记忆的方法。
黄:据我所知,很多人是出于一种好奇,而并不是真的觉得你贾樟柯的电影说了一些什么,对他有什么触动,只不过是听说以后,去关注你。
贾:现在这对我来说是很痛苦的一个东西,电影本身下滑到一个人们永远不关心你在谈什么,也不关心你用什么方法在谈这些事情,而关心的是围绕着这个电影的传闻,没有人关心你的文本,以及实质的东西。现在的人没有六七十年代那样的思考习惯,大部分人都停止了思考,因为这是一个比较痛苦的习惯,消费时代嘛,大家都喜欢畸形的消费,精神活动变得非常的少,变成了一种不习惯。
黄:最近要去法国参加电影节?
贾:要去。
黄:刚看见你的一张明信片上写着,花花世界真好。巴黎真好,我也喜欢巴黎。
贾:我就喜欢它传统保持得很好。我想象有一个孩子从小在那个城市长大,他所有记忆的东西都丢不了,他真的很幸福。你要让我回了汾阳,现在什么都找不见了,都拆了。
程:这是我们最难受的一点,你要回到你少年、童年成长的地方,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了。
贾:人们往往觉得一个庙才是文物,才是珍贵的,别的都不是。其实保持传统不等于是保持庙。汾阳的那种街道当然住的也很痛苦,上下水都没有,可是它是记忆。那种毁灭性的拆除很让人痛心。你看有一个邮局和一个百货公司都拆了,我小时侯,那是一个中心,邮局对面就是百货公司,每天都蹲那儿聊天,和朋友打扑克,这个中心没有了之后,你茫然。它不单是一个百货公司,一个邮局的事情,它是一个记忆。你看巴黎的一家老店,从一八多少年、一七多少年就在,那个东西挺好的。
黄:维护,保养。
贾:对,维护。不要破坏。
程:你看北京也是啊,变化多大,我住的地方已经变了无数个样子了。
贾:等于是每个人到这儿都变成无家的人了。自己的家,样子都变了。黄:我每次出差或者出国回来,只有一个感觉,是熟悉,而没有喜欢,有一个家在这里而已,回来方便点。
贾:我有一个变化,前几次去巴黎,都是朋友带着,稀里糊涂的,你觉得对这个城市挺陌生的。但是后来,去年的时候,威尼斯电影节之前,有一个很长时间的间隙,但又不值得回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在威尼斯住着,自己学会坐地铁,会找站,会看地图,什么都能找见了。你就觉得开始对这个地方有感情了,去哪儿都很方便,公共汽车都会坐了。你就觉得你能掌握这个城市,慢慢了解就更深入了,慢慢你真的能感觉这个城市的魅力,比如说有个什么展览,一查,稀里糊涂就去了,嗨,真找着了,然后就看,你就觉得这个城市真的博大精深,开始能接触它。以前不是,人家说下地铁吧,就跟着下,出站,就跟着出。
(电话铃声响起,贾樟柯去接电话。电视机里同时还播放着《站台》,电影中的文工团员们唱着"成,成吉思汗,有多少美丽的少女都想嫁给他呀",大家忍不住笑了起来。贾樟柯接完电话,谈话继续。)
贾:自己也能找着去看电影,感觉自己能够享受这个城市。
黄:你现在多长时间回山西一趟?
贾:一年两次。差不多,平均,夏天回去一次。春节我是一定要回家过,外面有什么事情我都不管。我可以初二就走,但是必须回家过除夕,有几次柏林电影节都是大年初一大年初二,我都没去。年是一定要过。
程:《站台》里的古城墙汾阳有吗?
贾:有,都拆了。是土城。片子里的是砖城,平遥古城。都是砖的,有一些破败的地方是黄土的。
黄:可以上去散步。
贾:对,很多人爱上那儿转。
程:《小城之春》走在城墙上。《站台》讲的也是小城里边春心荡漾的一群年轻人的故事。他们或许会走出去,或许走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