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雯书桌上的小镜框里,儿子通通抱着只玩具恐龙,默默地注视着她。阳光落在玻璃片上,通通的黑眼睛,很亮,通通身后的天空,很蓝。镜框旁,有只真正的玩具恐龙,紫脑壳顽皮地歪着,瞅着通通。安雯要讲的故事,和小恐龙有关。还没开口,她的眼圈先红了,我知道她又在想那支歌。那支歌,在人类童年的梦想里,就已经有了。人类至今,还把这个远古远古的理想,当作最崇高的追求。
安雯与马丁的缘分起于小艾米。
小艾米是马丁的独生女。马丁的妻子,也就是小艾米的妈妈莎琳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医生早就警告她不适合于怀孕和生育,因为她的心脏承受不了这样的负荷。但向来迷信医嘱的她,偏偏违背了这最关键的劝戒。
“我一生中就想冒这一次险。”莎琳还是下了最后的决心。她要给丈夫一件最心爱的礼物。这个礼物就是艾米,她早就为还未出生的,但已诊断出是女儿的胎儿起了名字。
两难中的马丁,舍不得妻子,也舍不得女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胸前划了无数的十字。
灾祸终于降临。莎琳的难产先引起大血崩,随即又引起心脏病暴发。医生临时决定做剖腹产以挽救奄奄一息的婴儿。
在第一声微弱的婴啼中,莎琳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小艾米奇迹般地活下来,但她同她的妈咪一样有着心脏病,而且是先天性的。她重量还不到四磅,医生悲观地预言她的存活率只有百分之五十,能活过一周岁就算医学奇迹。
马丁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打击是致命的,又是双重的。
“我要把我们的女儿养大成人,让她象你一样聪明漂亮。”他在亡妻的遗容前起誓。
葬礼结束后,马丁几乎就把全部精力放在女儿的医护上,他日日夜夜守在她的特殊病床旁。躺在隔离罩里面的小艾米,头上脸上插着各种管子,身边摆着奇奇怪怪的仪器。两个星期后,她的情况才算稳定下来。又过了一个星期,她终于同父亲出院回到家里。捧在父亲手里她,就象一只瘦弱不堪的小猫。这个幼小的生命不会知道,她几乎把自己的父亲拖垮了。马丁本人也象大病初愈。
这以后的一年里,马丁每时每刻生活得提心吊胆。他把退休的母亲接了过来,又雇了一个非法居留的菲律宾护士,三人轮流值班,日夜监护小艾米。小艾米虽然暂时没有生命之忧,但她毕竟不同于其他健康的婴儿,稍不留神,就可能出现各种意外的病变。
小艾米是马丁的全部生命,因为她是他同莎琳生命合成的延续。他不敢想象没有女儿自己将会是怎么样的。
医生所预言的,没有不幸言中。上帝保佑,小艾米靠着先进的药物和医疗设备,最重要的是无微不至的呵护,顽强活下来了。她虽比同龄的女孩要轻要小要弱,但毕竟还是在成长,从爬到坐到站,开始牙牙学语。马丁松了口气,却突然意识到,家里的全部存款和亡妻的抚恤金已几乎耗尽。
马丁是学环境科学的,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俄勒冈州州政府的自然资源部门从事环境污染的监测工作。这个职业比私人公司要稳定、轻松,是个“铁饭碗”,但工资收入却相应低得很多。而小艾米的医疗、营养和看护开销极大,单靠马丁目前的年收入连维持半年都不够。他权衡利弊,终于咬牙辞掉了原有的工作,投靠一家跨国石油大公司的海外分部,当上了环境监测专家。这个工作薪水很高,加上海外出差的补贴,再加上公司送的股票及年终的盈利分红,比原来的收入高出一倍半,此外每在国外出差一个月就有一个月的带薪休假。这样一来,经济上好转了,但必须以与女儿不在一起为代价,每次分别少则两个月多则半年。马丁别无他择,小艾米的生存,一半靠爱心,而另一半则是靠金钱。
小艾米的奶奶早已精疲力尽,提出最长再呆一年,那个非法的菲律宾女看护不知因什么缘故辞工离开了。
马丁决心雇一个babysitter(保姆)全天候来照料艾米。他给的报酬很算优厚,月薪一千美元外加管吃管住,还拿出年终公司分红的一部分作为额外的酬谢,没有身份的外国人,如能长期干下去,还有可能帮助申请绿卡,因为联邦移民局专门有这方面的优惠。但马丁对应聘者相当挑剔:这个人要健康、勤勉和富有爱心。
一年内,到马丁家里当保姆的女人象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本来最多一年就要走的奶奶,无奈又呆了一年。然而,保姆们仍然变动不居,干得最长的一个也没有超过半年。奶奶被迫继续留任。
等到安雯看到报纸上的广告,打电话应聘时,三年过去了,马丁的保姆已换了十个之多。
马丁接电话时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有孩子吗?
安雯的眼睛立刻就湿了,但她还能控制音调:一个儿子,三岁半了。
噢?马丁有点惊奇,又说:如果我没猜错,你把她留在中国了。
那一天,她来到家里面谈,第一眼就注意了在地毯另一边搭积木房子的小艾米。小艾米穿一身粉红色的连衣裙,头上扎着粉红的锻带,身体瘦小伶仃,反衬出不成比例的大脑袋和大眼睛。
安雯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影中那个小萝卜头。
三岁半了,和你儿子同龄。马丁说。
这女孩儿这么瘦弱,安雯脱口而出,语气充满怜爱。本来她想说,这女孩儿真可爱。一路来的时候,在想象的面谈中,她已无数次重复过这句话,结果练好的却没说出来。
女孩儿正招呼一堆卡通玩具进新房子作客,知道两个大人在说自己,就对自己的小客人说对不起,请等一会儿。说完,仰着脸看安雯。
她的头歪着,微微有点斜视的目光在问安雯:你是谁?透出一种顽皮,一种受宠的任性。安雯看得出,顽皮的目光稍纵即逝,忧郁又回到她柔嫩的脸上。这不是三岁半的神情。孩子的忧郁,象根刺,在心上扎。
安雯眼前,闪过儿子通通的眼神,他留在国内奶奶身边。安雯打点行李时,他坐在旁边,抱只玩具恐龙,脸上表情也这样。她蹲下身去,轻轻抚摸艾米手边的小恐龙,什么都说不出来,话都在心头堵着。
马丁在一旁提醒女儿,对安雯打招呼。
艾米疑惑地看着安雯:你为什么哭了?你不快乐吗?
一大滴泪珠落在小恐龙的背上,安雯赶紧用手背按住眼睛,泪还是往外涌,手都湿了。
默默站在一边的马丁,把一张面巾纸递到安雯手里。直觉提醒他,找对了,这回终于找对了,眼前的这个中国女子就是自己要找的,而三年多来一直没有找到的。
艾米轻轻拍一下安雯: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帮我哄这些卡通宝宝回家吗?
安雯点点头。
艾米哼起一支歌。安雯极少听英文歌,但这支歌,象是以前就唱过,现在正从内心很遥远的地方飘出。
我爱你
你爱我
我们是个快乐家庭
……
艾米象是唱着安雯的心情。
“欢迎到我们家来,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马丁问。
“明天。”
“太好了”,马丁微笑着,弯过手去解身上的围裙,“你是说,从明天起,我就不需要这个了?”
安雯这才注意到,围裙上的图案原来是一行花体字--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哭红的眼睛里,也有了些笑意。
一切都很自然也很干脆,双向选择的过程就在瞬间完成。
安雯应聘找工作,并非她的初衷。她从未给人家带过孩子,更从未给美国人带过孩子。许多这方面的习惯、饮食,甚至英语用词都一窍不通。她原来只想来看看,感觉感觉,最多做做试试,挣一点钱补贴家用。来之前,有经验的熟人劝说她,给人带孩子,表面轻松,实际上责任重大,尤其要负法律责任,一旦出事,就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带一个本来就有严重病残的孩子。没想到,一见到小艾米,就让她有一种揪心的牵挂,一种欲罢不能的心结。
安雯来到美国才一年半,是由她丈夫郭东办陪读出来的。
郭东是西北一个名牌大学经济系破格提拔的年轻副教授,勤奋聪明,教学和研究方面都很有成就,据说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对象,很有可能是副校长的人选。安雯是另一个专业学院的数学公共课助教,专教大一的高等代数。这些课年年老一套,没有什么新玩意,对安雯来说不过就象天天炒冷饭,谈不上任何前途和发展。一枚铜钱总有两面。事业上没有什么特别发展,对一个女人并不是坏事,安雯反倒庆幸能多花精力在小家庭和孩子身上。女人假如都去当居里夫人,社会还有啥意思。郭东与安雯的小日子过得很温馨而满足。婚后一年,儿子出生了,左右街坊看着就羡慕,说瞧那个大胖小子,人家两口子命真好。
那时,电视正上演由钱钟书小说「围城」改变的连续剧。他俩每个晚上也追着看,只不过是在追那几个演得活灵活现的演员。至于那里面的真正含义,被两口子认作无稽之谈。钱老先生凭什么说婚姻就象一座城堡,外面的人想冲进去,里面的人想冲出来。他俩这样的“城堡”,里面的人一定永远厮守,别人也甭想破城而入。两人再次回首往事,都说这辈子最好的时光就是在城堡里啦。
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看懂“围城”。安雯夫妻俩,看的心境都没有,只顾为自己的城堡沾沾自喜。
尽管如此,郭东还是觉得,他所盼望的比眼前的要多,小家庭生活毕竟是小家庭生活,仅仅满足于它的不过是庸人。况且,小家庭生活也得时不时稳中求变,若不来一点新意,日子过腻了,很难保证暗中不盘算点什么。听了丈夫的理论,安雯也不想沦为庸人,至少得鼓励丈夫来一点更上一层楼。
八十年代中期兴起的出国潮,开始让郭东心痒痒起来。过去的同学一个个出去稿“洋插队”,其中有很多人的水平哪能同自己比。他注意到一个现象,随着时代的变化,象台湾、南韩以及世界上许许多多的发展中国家和地区,无论政界、学界都是洋博士的一统天下。目前自己的行情虽看好,但不一定有后劲。毛泽东当年坚持不留洋,是因为中国不开放,可以继续有土生土长的最高领袖。可是周恩来、朱德、邓小平等领袖人物不是留过洋么?近现代中国的重要政治家们、大文豪们和学术界科技界的泰斗们,又有几个没有留过洋?
所谓风物长宜放眼量,自己不赶这个风潮更待何时。
一个人发展的历史就是不断“镀金”的历史。在目前这个阶段就是准备“镀洋金”。
不象其他的人什么都要自己动手申请,得不到国外大学的奖学金助教金助研金一类资助,或亲友的某种资助就甭想留洋,郭东很会利用自己的优势,他要利用国家的钱完全公费地出国。果然一切顺理成章地进行,经过上下活动,整个大学仅有的两个到美国大学进修的名额,其中那个分给文科的,当然就落到了他的头上。虽然这种进修为期只有一年半,但运气好,有可能申请到所进修大学的资助,转成攻读博士学位。
郭东满怀希望地走了。
安雯沾夫婿的光,摘掉戴了一年的留守女士的帽子,把儿子托给两家的四位老人,也来到美国,当上了“陪读太太”。
这时候,郭东当了一年逍遥自在的访问学者后,幸运地申请到了奖学金,正式转成了研究生。他在国内出版过一本专著,发表过数十篇有份量的论文,还有学术权威们的推荐。这是那些初出茅庐后生学子们所不能比的,尽管他们的托福能考六百多分,GRE(研究院入学资格考试)也可高达一千五百多分。
但一开始上课,他就发现不妙。不但英语听不懂,而且在国内时,他主要学的是马列主义的政治经济学,留校以后教的也只是宏观经济的一般理论,从来没有学过微观经济和计量经济,根本不懂什么统计学、线性分析等数理量化的工具。在课堂上,教授讲的理论术语就象听天书,满黑板的符号和公式对他就象看鬼画符,加上课后大量的作业和阅读,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无望无助无力和无奈。素来自信自尊,甚至有点自狂的他,处于崩溃的边缘,以前的好脾气荡然无存,而安雯的到来似乎就是充当发泄的对象。每天回到家里,不是望着厚厚的作业题发愣,就是指责家里太乱,饭菜做得不好。
安雯意识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正撞到了枪口上。她知道自己同丈夫是二位一体的,他垮了,她也一定垮,因此她必须全力帮助他。她试着翻了翻郭东的教材,发现所谓数理计量,其实都是大学本科数学的内容,不过应用性很强罢了。凭她多年数学教学的底子,只要英语过关,做那些题实在简单。她提议陪郭东去听课,也许多一个耳朵可以多一份理解,况且,她本人也想见习见习,有机会也拿一个硕士回去。郭东正焦头烂额,本来就有病乱投医的慌乱心绪,这下子,就象抓到了救命稻草,哪还管什么男子汉的自尊不自尊,从此天天带着老婆上课。
安雯成了名副其实的陪读夫人,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有了安雯的陪读和陪做作业,郭东的窘迫缓解不少。有关计量、统计和数理分析的作业一般都可以对个八九不离十,好在大部分研究生的课都没有当堂考试。还有一个偏见救了他的命,因为教授们都误解亚裔学生的数理功底比美国学生好,故根本没有想到郭东的作业都是太太一手操作的。结果第一个学期,他三门课得了一个B,一个B-和一个C+,如果没有安雯的介入,恐怕至少两门是F(不及格),那丢脸就大了。虽然没有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仍因为离系里要求拿取奖学金平均B+的成绩还相差很远,他受到了警告,如下学期还达不到,则第二年的奖学金就会取消。虽然,别的研究生可以申请助教金,教一些大学基础课,但他的英语臭得很,连几句连在一起的话都说不完整,一切根本无从谈起。
郭东面临绝境,他觉得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满足系里的要求。他开始后悔不应该走出国这条路,现在闹得这个地步,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硬撑下去,还有十五门更难的课程,还有博士资格的考试,还有德语考试,还有博士论文,还有论文答辩……。学校里的中国人早就背后议论这个让老婆陪读的男人,难道还要继续拉下脸拖着她来堂堂课陪读么?
安雯也遇到从来没有遇到的失望。在她心目中郭东是一个大能人大才子大丈夫,却没有想到他到了美国,以前看不到的人格弱点和缺陷全都暴露出来,暴躁、懦弱、无能、愚钝……。以前高大完美的丈夫斑斑驳驳地现出了丑陋的一面,令她想起来就有一种揪心撕肺的疼。
终于,郭东审时度势,决定放弃继续攻读博士学位。本来学校只是让他来短期进修的,他不过自己悄悄转读了学位,现在急流勇退,多收集一点资料,回去还是可以充充门面的。既然别人还要读很多年,而且绝大多数读完也不愿回去,自己抢先回去,继续利用和加强原本作为领导重点培养接班的优势,前途仍无可限量。人们不是说,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吗?何况回国岂止当鸡头,而是可以当凤头。
他向安雯讲明了自己的打算。
她听了之后失望大于希望,但也无可奈何。她知道,对郭东,这是一条正确的选择,别看在这里走投无路,但回到国内,他还是可以唬唬人的,甚至可以飞黄腾达。他回去,对他有利,对孩子也会有利。但自己,却不想马上回去,她在这里至少要读个硕士。
她对自己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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