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梦里关山 (纪实,传奇) |
好几次了,梦里,回了家,我都会看着那院子问家里的人:我的树呢?
海棠是第一个没了。
我还没上小学,海棠就没了。没得很惨,因为邻居想占那块儿地盖小厨房,悄悄用开水浇,第二年,就不再发芽了。。。没办法,那时候文革还没结束,人家就是明着干,你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古美人多薄命,不肯白发见红颜。
杏树的死是正常死亡,它的果实极为甜美,若是自然落地,便绵软一团,撕开了里面一包蜜相仿,然而,这甜美也害了它,进了九零年,杏树就开始闹虫灾,九五年,斜在院外的仅存的一枝上,杏花开的依然如火,好像和生命在竞赛,但是,那也是最后一次了。。。
槐树的死,几乎没有人注意。按照国家归还房产的规定,占房子的邻居终于走了,我走进那个陌生而又一直很好奇的跨院,才发现槐树早已死了,它的枝干依旧,然而已经不再发芽,奇怪,它什么时候死的?没有人知道,就象它活着的时候一样无声无息。
椿树的死,是我最为痛切的。
那一年,我结婚了。妻很好,随遇而安的住到家里来,象一只无声无息的小猫。祖母很喜欢她,怜惜她。那一年,椿树在我们的窗子外面,一刮风,浓绿的枝桠就唰唰的刮我的窗棂。
我们工作的地方都离家不远,可是到冬天就要跑到老远的北郊去住,因为院子里的厨房和姑姑们合用,挺远,也没有上下水道,冬天,便不能做饭。我们有一些积蓄,我和妻计算,先帮爸爸妈妈买了房子,我们,暂时凑合一下吧。
祖母听到了,就叹了口气。
结果,第二年秋天有一段我出差,等回到了家里,我忽然不敢进门。院子里少了什么。院子上面的阳光,忽然这样刺眼。
我惊惧。
才发现老椿树已经不复存在了。在它原来的位置上,祖母请来工人,为我和妻修了一座精巧的,和卧室相通的小厨房。以后,我们就可以在家过冬天了。我的祖母自己用磨刀小心的填好了窗子和窗台之间所有微小的缝隙。
我深恨的发生在海棠身上的事情,又在我深爱的椿树身上发生了,而这一次,是因为我。
那一天晚上,抚摸着那个桌面一样的树桩,我流泪了。你知道吗?你是我童年看着我长大的老椿树阿,我的朋友。
我流泪,为我的树,为我的祖母,也为我的妻。
我流泪,因为我的树,就是我的家。
直到今天,我还经常重复一个相同的梦境。在炽烈而冰冷的阳光下,一个大头细胳膊的孩子茫然的在土灰色的院子里哭泣:树啊,我的树啊。。。
树啊,我的树啊。。。
春节的时候,和祖母打电话,还在催我早点儿回来,去年枣树收了几十斤,她都封了醉枣,让我回去吃,还有晒干了的,我回去可以带些,煮粥。
一瞬间,想起了去年回家的时候。进院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棵枣树,其实,不用进去,它茁壮的枝杈就从房檐上探出来,好像在说:到家啦。象我童年每天从学校回来的时候一样。好象我离开家,不过是一转眼的事儿。它周围那些乱七八糟的油毡小房都已经被拆掉 -- 姑姑们都买了自己的房子,这些小油毡房充任的储藏室,厨房等角色,也就不再需要。
那枣树的皮极粗糙,处处爆裂,可是又那么硬,象风蚀了的铁。我想起来小的时候没有那些油毡房,下了那种大雪,父亲和叔叔们把雪都集中到枣树一边,用铁锹拍打,便成了一人高的雪墙。父亲用铁锹在雪墙上开一个门洞,我和弟弟会快乐的在枣树和雪墙之间钻来钻去。
一瞬间,忽然有了想紧紧搂住这枣树的冲动。
走的时候,枣还是青的。祖母说,你别惦记着了,等红了,我收下来给你醉了,等你回来吃。
[完]
[枣树还在,奶奶已经不在这个世界。那一天,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很多老人去得那样安详。原来,他们的世界,在那边的一半远远多过了在这边的一半,他们走的安详,必是因为这一生过得踏实没有亏欠,那边有太多他们爱或曾经爱过的人。“视死如归”原来还有这样一种解读的方法。
不知道那边可也有树,天热了,没有树,怎么遮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