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有记忆开始，父亲给我的最深印象，就是经常拿我母亲当沙袋。他通常是盘腿坐在炕上，一边端着酒杯喝酒，一边没有缘由地责骂在地上干活的母亲。如果母亲顶嘴，他就会跳下炕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按在地上毒打。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吓得哇哇大哭。打得较轻，母亲就偷偷地忍了，只有是鼻青脸肿，母亲才会抱着我逃回娘家。

后来我逐渐知道，母亲逃回娘家也没用，家里人根本不会出面替她仗腰。至于原因，是因为母亲嫁给父亲这件事，本身就已经伤害了全家人。母亲是在父亲已经结婚了，才偷偷跟他好上的，这件事给父亲当时的妻子知道了，跑到母亲家大吵大闹一番，还威胁要在母亲家大门上悬梁自尽，搞得母亲全家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来。母亲因此还挨了外祖母的打。但那时的母亲，早已到了鬼迷心窍的地步，居然冒着村里人的议论纷纷，家里人的又打又骂，继续跟父亲来往，直到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忍无可忍选择了离婚，带着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离开村子远走他乡，之后又嫁给了别人。

就这样，母亲在没有陪嫁，没有亲人送嫁的情形下，跟父亲领了结婚证，独自一人走进了父亲的房子。毫无疑问，她的心早已被这个高大英俊，但脾气有些暴躁的男人彻底征服。第二年，我出生了。但没过两年，父亲就开始看不上母亲，时常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尤其喝过酒后，总要辱骂母亲。如果母亲反驳，等待她的就一定是一顿皮肉之苦。母亲性情相对温和，不会像父亲的第一位妻子那样暴烈，敢于跟父亲对打，所以每次都只有挨打的份儿。但这门婚姻是她自己选的，而且来之不易，可以说是用了自己的名声换来的，所以，尽管如此，她仍旧坚持默默忍受，从不肯说出“离婚”二字。直到我已经五岁，她在又一次遭遇父亲的毒打后，才终于跟他离婚了。

但是离婚后的母亲却很不争气，带着我在娘家没过多久，就又忍不住主动去找父亲。当时父亲正巧没有喝酒，母亲就在他面前呜呜痛哭。之后父亲就说：“你们娘儿俩搬回来住吧。”于是，我和母亲就又回到了父亲身边。可是好景不长，没过半年，父亲就又开始旧病复发，每次喝醉后就又殴打母亲。最严重的一次，不但狠狠打了母亲，还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得差不多了，包括祖传的两只大青花瓷瓶。母亲见这日子根本没法过了，这才彻底死心，再一次带着我回了娘家。一年多后，在亲戚的说合下，母亲改嫁到了三十里外的一个村子里，我也就跟着母亲来到了继父的家。

到继父家的第二年，听母亲说，父亲又结婚了。这次他娶的是个三十岁的老姑娘，据说脾气也很不好，两个人照样经常打架。唯一不同的是，以前他打母亲，母亲从不还手，而这个老姑娘却是跟他针尖对麦芒，毫不相让。于是，从前的单打变成了现在的双打。后来，这老姑娘给父亲生了个儿子，父亲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就不怎么喝酒打人了。过了两三年，老姑娘的表妹来父亲家串门，不知怎么就又跟父亲勾搭上了。老姑娘察觉到了不对，就打算赶走她的表妹，可表妹却找各种借口死活赖着不肯走。老姑娘没办法，只好将表妹哄骗到村外自家的瓜地棚里，要她负责看瓜地，承诺等秋天收获了，卖瓜的钱分给她一份儿。表妹住进瓜棚后，父亲就开始三天两头往瓜地那儿溜。终于有一天，两个人赤身裸体地被老姑娘捉个正着。

父亲见奸情败露，不但不肯服软求饶，反而耍起了刁蛮。回家喝完大酒就开始胡闹，不但打了老姑娘，赶人家滚蛋，还操起菜刀，把人家结婚时买的一直就舍不得穿的棉皮鞋剁成几截。之后，他干脆夹起铺盖卷儿，大张旗鼓地住进了瓜棚。老姑娘见到事情变成了这样，直后悔当初让表妹来家小住，又把人家赶到了瓜棚，变相给两个人创造了偷情通奸的条件。没办法，她就求助村里的亲戚邻居去劝说父亲回心转意。可父亲早就被那小妖精迷住，怎么肯再回头。老姑娘见大势已去，最后只好走上父亲前两位妻子的老路，带着几岁的儿子离开了村子。几年后，才又听说改嫁给了省城郊区的一户人家。后来又有消息说，那女人根本就没有再嫁，一直独自带着孩子，靠打工维持生活呢。

老姑娘离开不到一年，她的表妹就给父亲生了另一个儿子。之后还陆续听说，父亲逐渐又现回了原形，喝酒后还是打老婆。这次不但打骂，还多出一招，每次打完都瞪着血红的眼睛威胁那个前小姨子，如果离婚，就杀掉她；如果想逃跑，就杀掉她的全家。那女孩听了这些，也就不敢再提离婚的事情，也不敢轻易逃跑了。

母亲断断续续跟我讲起这些时，语气里给人的感觉是十分解恨，但每次讲完之后，她都默不做声好半天，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一次，我忍不住问母亲，你明知父亲喜欢打老婆，当初为什么还义无反顾地横刀夺爱嫁给了他。母亲这时会眼望窗外，脸上泛着淡淡的红，似在对我说，有似在自言自语地说，你不知道他当年有多么帅气呀，哪个女人沾惹上他都会着魔，最后都好不了的。她又补充道，不光是姑娘们，其实，村子里好几个小媳妇都跟他不明不白呢。她还举例说，有一年端午节，他从外面回来，居然笑嘻嘻地举起双手，给她看那些刚刚染红的红指甲。她问他怎么回事，一个大男人染什么指甲呀。他竟然毫不羞耻地说，是去陈三家闲坐，他家的老婆在染指甲，见他来了，就捉了他的手，强行染的。

我则在这些关于父亲的讲述中慢慢长大，逐渐淡化了对父亲的想念，只剩了一些痛恨和鄙夷，自己也就慢慢融入了母亲和继父还有他的儿子组成的新家庭里了。

继父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妻子去世后，一直自己带着大我几岁的儿子生活。我们母女当年的到来，无疑给这个贫穷破烂的家带来了生气。我看得出，这个新家庭里，继父、他的儿子和我都很开心，只有母亲看上去不是那么开心。很显然，她还在时常想着我那个混蛋父亲。尽管他给了她那么多的伤害，她还是无法将他从心里清除出去。那个帅气的男人，在日后的漫长日子里，一直盘踞在她的内心深处，时常会从她的眼睛里读出来。没办法，谁让那个男人是她一生唯一爱过的男人呢。

继父不像父亲有木匠手艺，除了种田，什么都不会做。所以，继父家的生活十分清苦。母亲成了这个家庭的当家人，为了尽可能改善家庭经济条件，每日除了跟继父下地种田，还要利用各种空闲时间搞副业赚钱，供我和那个异父异母哥哥上学。母亲已经不知不觉将生活的唯一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而我，也从小就养成了自立自强的性格，为了有一天能够改变母亲和自己的命运，我开始听母亲的话刻苦学习。母亲时常用邻家寒雨大哥的成长经历鞭策我，我也自然而然把他当成了学习榜样。小学毕业考上乡里的初中，初中毕业后，我又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县重点高中。这期间，母亲和继父节衣缩食，起早贪黑地劳作，为了能供我上学，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高中毕业时，我自作主张放弃上大学深造的机会，考取了市师范学校。我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师范学校的学费不贵，补贴也多，毕业也早，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母亲和继父的经济负担。班主任不同意我的选择，我就把我的身世讲给他听，最后不但说服了他，还听得他流了泪。

我在师范学校的三年，虽然有奖学金、助学金和生活补贴，但还是不够用，依旧需要母亲和继父的帮助。但是母亲经过多年操劳，身体已经明显不好，已经干不了多少活，赚不来多少钱了。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父亲，这么多年，他凭什么对我不管不问，自己跟着小狐狸精过着自在逍遥的日子。我第一次找到他，开口跟他要钱。他非常干脆地回绝说，他没有钱给我。我冷冷地问他，这么多年，你就不觉得亏欠我很多吗？他这才低下了头，跟我解释说，现在现代化的家具厂太多，木匠已经赚不到多少钱了，再说，他如果给我钱，另外那两个孩子知道了，就都会来找他要钱。我最后看了眼父亲，这个毁掉了几个女人幸福的老男人，然后一转身离开了他。

我在极其困苦的条件下完成了学业，毕业分配时，主动放弃进城教书的机会，回到了家乡的县城。我如此选择，是为了母亲和继父。这么多年，他们含辛茹苦将我培养成人，我不该也不可能放弃他们。母亲的身体在一天天变得糟糕，最后已经近乎常年卧床不起。后来的几年，昂贵的医疗费几乎消耗了我微薄工资的绝大部分。母亲每每抱怨自己拖累了我，我却认为这正是我应该回报的，就总是开导她宽慰她。即便如此，母亲还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走了。她用一根绳子结束了生命，从此结束了一生的心痛，也摆脱了长达几年的病痛折磨。

我将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给父亲，父亲沉默了半天才说，他不能参加母亲的葬礼。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知道母亲根本不会原谅他，再说，他也没有原谅母亲。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话。母亲不会原谅父亲，这是肯定的，但父亲说他也不会原谅母亲，倒是让我很不明白。我把我的疑问说给他听，他居然鼻子里哼了声地说，如果当初不是母亲插足，搅了他的第一场婚姻，他就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这个老男人，一辈子改不掉强词夺理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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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4-18

江苏·连云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