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立秋这类女人活得最辛苦。丈夫常年在外，女儿正上中学，家里所有事情都得自己承担。每天都像上了发条一样，早晨闹钟一响立即起床做饭，一边在厨房忙，一边还要追着懒床的女儿起来。早饭后，用仅有的几分钟胡乱梳洗一下，根本没时间精心打扮，就得匆匆忙忙下楼赶班车。上班后也是忙个不停，偌大一个车间的领料发料，全由她一人负责。最怕的是要下班时候，这边班车按着喇叭催促，那边却还有人领这个要那个。每次急急忙忙跑出车间大门外，瞥见几个家伙透过车窗，笑嘻嘻地盯着自己突突乱颤的前胸，高立秋心里都恨得要死。

一天之中，高立秋感觉最幸福的时光，是在吃过晚饭，监督女儿写完作业，整理完家务，身心俱疲地爬上床之后。尽管独自带着女儿生活，身边没有自己的男人，时常感到无助和孤独寂寞，有了身体反应也只能忍着，不像那些同龄的离婚女人，可以偷偷跟网友约会聊解不时之需，但这些抱怨很快都会被随之而来的困倦席卷而去，想都没太多时间去想。四十岁的女人就是这样，不把自己摧残成黄脸婆不会算完。

可是今晚高立秋却彻底失眠了。起因是一个小时前，手机里来了一条莫明其妙的短信。对方告诉她，她的丈夫已经另有所爱，要她做个明白人，赶紧离婚以成人之美。那一瞬间，她如同被人狠狠打了一闷棍，呆坐在沙发里脑子一片空白。尽管身边这种事情时常发生，她也时常暗自担心，有一天自己是否也会遭遇到，但此时此刻，她还是不肯相信，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她宁愿这只是个恶作剧，或者那人是把发给别人的短信误发给了自己。

女儿发现了她的异常表情，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不耐烦地摆摆手，叫她赶紧去写作业少管闲事。女儿鼻子哼了声，撇着嘴说了句：“真是不识好歹。”就回了自己房间。

高立秋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脑子逐渐回过神来，开始飞速运转地思考这件事。最后，她决定给发短信的人打个电话，问一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电话拨通后，对方却没有接听而是立即给挂断了。随后，又一条短信发了过来：你在怀疑吗？我没发错短信，就是给你看的！她看了，感觉心脏又忽地往下一沉，忍不住又拨打，可对方仍旧不肯接听，而且三番五次都是这样。最后，高立秋决定给丈夫打电话。

电话接通好一会儿王一才肯接听，不耐烦地说他在睡觉，问她有什么事情。不知道是直觉还是疑心，高立秋感觉到此刻他身边有女人，就脱口而出：“睡觉？你在跟谁睡觉呢？”对方停顿片刻骂道：“你他妈神经病！”然后就挂断了，不管高立秋怎么拨打，就是不肯再接听，最后，竟然关掉了手机。高立秋见状只好作罢，伤心欲绝地哭了一通，把结婚十六年的一幕幕回忆个遍。十六年来，她跟王一虽然时常也有矛盾，但还从未出过这么严重的事情。那男人最大毛病就是心眼儿小，别的还算可以，工作也很努力，是那种时下很抢手的高级技工。至于心眼儿小，他们老家××地区的男人很多都那样，所有才有个顺口溜：“宁讨百家饭，不嫁××汉。”说的就是那地方男人都小肚鸡肠，女人嫁了都要遭罪。就这样没完没了地胡思乱想，高立秋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上班，高立秋就找车间主任请假，说家里临时有事情要办。车间主任是她哥哥的老朋友，一眼就看出她遇到了麻烦。高立秋本想隐瞒，可在这位兄长面前，不知怎么就都说了出来。颤抖着声音说要跟她丈夫离婚，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车间主任就安慰她：“事情未必像你想象的那样，也许只是个误会呢。”高立秋摇摇头说：“可我觉得……那是真的。”车间主任沉默片刻又劝解说：“小高，即便确有其事，也希望你能够三思而行冷静处理。男人一辈子，免不了会鬼迷心窍一两次，只要能知错就改就好，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轻言离婚。你都四十岁了，离婚了，还能嫁出去吗？”

高立秋请过假，临时安置好女儿，第二天就飞到海南。傍晚到达建设工地宿舍，突然出现在王一面前，把那家伙惊得目瞪口呆。三言两语过后，高立秋就直奔主题。王一自然百般抵赖，不承认自己有了其他女人，却抱怨这些年跟高立秋离多聚少，生活得无滋无味，还不如趁早离婚算了。两个人几乎一夜没睡，一直你一句我一句低声争吵。

第二天，高立秋找到工地上一个好姐妹，向她扣问丈夫的近期表现。那姐妹先是不肯据实相告，总是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他，直到高立秋急了，才吞吞吐吐地告诉给她。原来，那个发短信的是去年招工进来的一个女孩，叫刘敏敏，刚刚二十多岁，就在王一所在的班组，还跟着他学徒。两人偷鸡摸狗的事情，工地上早就暗中传开。现在，那女孩发短信给高立秋下战书，从“地下”冒出“地面”，肯定是打算要“转正”了。之后，李凤凤总结性地说：“唉，真想不到，你家王一也会干这种事儿。不过也难怪，那丫头胸脯子老大，屁股溜圆，我要是男人早晚也要上了她。立秋，你可要有主意了，她已经被你老公睡了个六臭够，不可能轻易就善罢甘休的。”

高立秋从李凤凤那里知道真相，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晚上继续跟王一论战也更有了底气。王一开始还是死活不肯认账，直到高立秋指名道姓地暴出了小狐狸精的底细，那股嚣张气焰才被压了下去。之后开始耍起无赖：“不管你怎么说，没有就是没有；即使有，老子也不可能承认，你就死了那条心吧！你他妈要不愿意过，咱们就离婚去——不怕你！”高立秋见状，心里一阵阵地发凉。之后，就跟他交涉如何离婚。说到女儿抚养问题，王一竟气极败坏地说：“我不管她，她到底是不是我的？谁知道你他妈当初跟谁搞出来的？！”气得高立秋险些昏死过去。她怎么都不会想到，十六年夫妻一旦翻脸，居然会是这个样子。

假期到了，高立秋只好无功而返。此后一直持续了大半年，两个人继续在电话里吵架争执，也一直都没有个结果，关系倒是闹得越来越僵，搞得像死敌一样。后来她觉得实在太累了，就干脆不再理睬王一，权当没了这个丈夫，独自带着女儿过自己的日子。午夜空闲下来，寂寞无助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上网，到QQ里随便找个人聊聊。没想到QQ里像她这样的男女还真不少，有个名叫“同城离婚男女”的群，里面居然全都是这类离婚和准离婚的女人，因此也吸引了大批男人，或者进来物色再婚对象，或者猎艳寻找一夜情。有时候，她偶尔也会产生一丝邪念，甚至想接受某个男人的邀请，以此报复一回那个背叛她的男人。

但是这种暂时平静的日子，被王一的突然回来给打断了。中午刚到，女儿就打来电话慌慌张张地说：“妈，爸回来了，在到处找咱家存折……”高立秋一听就急了，立即找车间主任请假。车间主任批了假给她，见她那一副扎了鸡血的模样，就一再告诫她要冷静，有事要好好商量，自己千万不要冲动，也要防止搞得人家狗急跳墙做出危险的事情。高立秋离开后，车间主任又不放心地给他哥哥打了电话，建议他密切关注此事。他哥哥长叹一声，说了些道谢的话把话筒放了。高立秋的哥哥是个军官，专门对付国内外敌对势力的，但是对待家里这个恶势力却是无能为力。没办法，清官难断家务事，总不能拎着冲锋枪把自己妹夫脑袋爆掉吧。

高立秋一进家门，王一就冷冷地问：“家里存折呢？”高立秋问：“你找它干嘛？”他说：“我要用！”高立秋问：“做什么用？娶二奶？”他骂道：“滚你妈的，快拿出来！”正僵持着，高立秋的哥哥已经到了楼下，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上去。高立秋想了想说：“先不要。”王一听见了，就发疯一样地叫嚣：“你哥要敢上来收拾我，我就拿菜刀把你们娘儿俩都劈了！”高立秋看着躲在一旁，吓得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女儿，终于决定不再跟这畜生斗下去了。她从柜子里拿出所有的存折，摔在这个男人的面前，然后冷冷地说：“你拿去吧，马上给我滚出这个家门，一刻都不要再停留！”王一拾起存折数了数，揣进衣袋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迎面碰见站在军用吉普旁的大舅哥，他只是稍稍低了下头，招呼都没打就扬长而去。

高立秋的哥哥上了楼，看见妹妹面无表情呆坐在地板上，外甥女躲在自己房间里落泪，忍不住恨得咬牙切齿。听说王一抢走了所有存折，就对妹妹说：“走，马上去银行，全部挂失！”

王一抢走存折回了海南后，再就没了任何消息。看来他并未使用那些钱，否则会发现存折已经挂失，继续找高立秋纠缠的。高立秋自从那件事后，心也就更加彻底地凉了。她决定跟王一离婚，尽早结束这种已经毫无疑义的婚姻。但她却怎么都找不到他，手机先是不接听，后来干脆变成了空号。几次给他的班长打电话，班长都答应一定转告，但之后总是没了下文。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生活就这样不死不活地进行着，直到秋天过去，又一个冬天来临。

上午，高立秋正忙着发料，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刚一接听，王一的班长就急三火四地说：“高立秋，你抓紧来海南一趟，王一出车祸了，伤势很严重。你马上过来……”高立秋一听，心口猛地一揪，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她语无伦次地追问了好半天，才知道了大概情况。原来是王一开着新买的二手车，跟一辆迎面驶来的大卡车撞上了。车上一共三个人，伤势都很严重。至于到底有多严重，班长死活不肯说。

高立秋立即又跑去找车间主任请假。一边跑，一边急速回想平时跟王一吵架时，有没有诅咒过他“出门被车撞死”一类的话。

高立秋离开公司去往海南工地的当天，她的同事们就在交通网上见到了那场车祸的新闻报道。上面图片和文字内容显示，车子已经严重受损变形，人当场就全都完蛋了。而且，驾车人的头颅都被撞碎半面，整个面部都面目全非了。人们私下议论：这回不用再闹离婚了，老天帮他们离了，上帝拯救了高立秋这个女人，只是方式太残忍了。

警方勘察确认，车祸原因是轿车上拱桥后，没有适当减速，下桥时瞬间失控冲进左车道，与迎面驶来的卡车相撞，轿车驾驶人员应负全部责任。因车祸当时，当事人并非从事生产作业，公司决定不按因公伤亡处理，高立秋几乎没得到什么经济补偿，只得了一点儿丧葬费。随车死亡两名同事的家属，事后却提出了巨额索赔要求。通过调解协商，高立秋分别给予了补偿，把这些年的积蓄基本都赔了进去。这些钱王一活着没抢去，临死还是都给糟蹋了。处理完这些事情，高立秋两手空空，心也空空地回到家里。唯一的收获是，她从此彻底地解脱了。

午夜时分没有随意，高立秋用女儿的电脑上网打发时光。跟那个叫“离婚未丧偶”的男人有一句无一句地聊。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事情全都说给了他。那男人将近五十岁，老婆十五年前就跟别人私奔了，自己为了孩子一直没有再婚。现在孩子自立不再需要他了，才打算给自己找个伴儿。高立秋认识他已经有两三个月。“离婚未丧偶”约她出去坐坐，她犹豫片刻，最后想了一下已经死掉大半年的王一，然后同意了。

从酒吧出来，高立秋已经有些醉。“离婚未丧偶”过来搀扶，她没有拒绝。之后，那老男人又支支吾吾地说，想请她今晚跟他共枕同眠。她又犹豫片刻，最后在酒精的蛊惑下也没有拒绝。事过之后，看着那男人爱不释手地把玩自己的乳房，她糊里糊涂地问：“你觉得……它们大不大？它们美不美？”那男人频频点头赞不绝口地说：“又大又美，就像两只特大号的精粉白面馒头！”她听了，就又自言自语地说：“既然……自己家里有现成的，那为什么还要找别人的。”说完稀里哗啦地流了一通眼泪，把那男人搞得不知所措。

有一天晚上，高立秋梦见自己走进一个阴冷昏暗的屋子，打开卧室的房门，发现自己的丈夫正跟一个陌生女人躺在床上。那女人脸侧向阴影里，看不清长得什么样子。高立秋就哭着问道：“王一，你有了别的女人，却又不跟肯我离婚，你到底想怎样啊？！”王一仍旧躺在那儿，面如白纸没有表情地看着她：“我决定选择刘敏敏了，她比你年轻，胸比你大，下面也比你紧。你……趁天还没亮……赶快离开吧！”高立秋就痛哭流涕，一边哭一边往外走，一直就那么哭着走出了梦境。

过了三天，高立秋去找车间主任签字，主任恰好不在，她就坐在沙发上等，偶然发现茶几上放有一摞文件，最上面是集团公司的事故快报，通报的是昨天发生在海南建设工地的一起人员高空坠落事故。那名死亡女工的名字陡然撞进眼帘，她顿时惊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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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9-22

江苏◎连云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