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书包，穿着棉衣棉鞋，戴着棉帽子，一个人走在傍晚的回家路上。天空飘着零星的雪片，地上积满厚厚的雪。天是一种奇怪的藏蓝，跟地上洁白的雪形成强烈对比。路边房舍里的灯光，从窗户照射出来，发出柔和的金黄。挂满冰凌的烟囱，冒着袅袅的白烟。

这不是安徒生童话故事里的景色，而是我童年家乡的冬夜。

我的心情极好，不光因为刚刚完成期末考试，还因为这冬天傍晚的祥和气氛。

当然，我的好心情还在后头，因为，我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而且，还是个漂亮小女孩，年龄跟我弟弟一般大。我一进家门看见她，眼前顿时一亮。

小女孩叫红玉，黑褐色柔软的头发梳成两只羊角辫，上面扎着粉红的头绫，细眉大眼，齿白唇红，肌肤是那种很奇怪的粉白色。上穿粉红色棉袄，下穿墨绿色棉裤，脚上穿着手工制作的布棉鞋。她看见我回来，就偎在炕沿边，不声不响地打量我。她身边坐着一对夫妻模样的人，正跟我的爸妈说话。很显然，他们是她的爸妈。另一边是我的弟弟，正眼巴巴看着她，是想跟她一起玩耍。

“三儿，过来，叫妹妹。”老妈见我回来，就冲我喊。

我“嗯”了声，然后就走开了。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红玉妹妹时的情景。随后，我从大人的说话中知道，这个小女孩认我老妈做了干妈，所以老妈要我叫她妹妹。我还知道，这个妹妹有病，她父母带她来，是找我老妈看病来的。

我的老妈很会装神弄鬼地给人看病，尤其是小孩子受到惊吓，只要给她看看，不用打针吃药，用不了几天就会好起来。

老妈说那是祖传的中医，我却暗地里觉得她像个巫婆。

红玉妹妹得的也是这种病，但具体是怎么吓出的，她自己说不清楚，因为她太小，才不到五岁。她说不清楚，她的爸妈就更说不清楚，只知道有天傍晚，孩子自己在院门外玩耍，忽然大哭着跑了回来，说外面有个魔鬼，要把她抢走吃了她。他们追出去时，却什么都没看见。

此后，红玉妹妹就生病了，白天不好好吃饭，晚上不好好睡觉，总是一惊一乍的样子，还时常哭个没完，一边哭一边说胡话。有一次半夜惊醒，指着黑暗的屋角告诉她妈，那个魔鬼就藏在那儿，说得她妈后脊背直发冷。

她的爸妈知道我老妈会看这种病，就带着她，冒着风雪从外村赶来。

那天，老妈果然看好了红玉妹妹的病。从此后，每到过年，她的爸妈都要带她来给我的父母拜年，从没遗漏过。

每年看见她，我都会发现她长高长大，长漂亮了。当然，我也在不断长大，至于漂亮不漂亮，难说。

一开始，每次她来，我跟弟弟都带着她一起玩。后来，随着我跟弟弟一点点儿长大，知道了男女有别，也就不好意思再那样。至于红玉妹妹，她好像也不再怎么理睬我们，多数时候都是粘在我老妈的身边，跟她没完没了地说话，一口一个“亲妈，亲妈”地叫着，叫得我老妈心花怒放。

红玉妹妹十二三岁后，每次来看干妈，已经不需要她爸妈的陪同，能够一个人来了。晚上睡觉时，她就毫不犹豫地钻进我老妈的被窝里，惹得我跟弟弟又羡慕又嫉妒。这也难怪，谁让我们家没有女孩，清一色四个男孩，搞得老妈一想起就唉声叹气呢。

有一次，老妈目不转睛地盯着红玉妹妹，满眼都是喜欢和怜惜。过了好久，笑嘻嘻地开口了。

“玉儿，你要是能一辈子留在干妈身边该多好！”

“没问题呀，到时候我跟家里爸妈说，要他们搬到镇子来，我就可以天天伺候你们了。”

“那好呀。”老妈笑着，“干脆你长大了，看三儿、四儿两个小哥哪个好，就嫁给他算了！”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把红玉妹妹羞了个大红脸。

“妈，你这样不好，你这叫趁火打劫。”我远远地偷听到，无人时，跟老妈开玩笑。

“去，滚蛋！”老妈笑着骂。

大学四年级寒假，我和刚上大一的弟弟先后回到家里。春节刚过，红玉妹妹又来给父母拜年了。这时候她已经十八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像一朵含露乍开的百合，看了让人不觉心动。

看见她跟老妈一起在厨房做饭，我就开玩笑地跟弟弟探讨将来谁娶她做老婆合适，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比我老，先解决你的问题，就让她将来给我做三嫂吧。”弟弟笑着说。

“可是她跟你同岁，年龄上更般配。”我说。

“那……那就由她和妈妈决定吧，她们同意谁，就是谁。”弟弟说。

然后我们就嘻嘻哈哈地笑，笑过之后，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大学毕业后，由于工作较忙，我再没回家过春节过，也就再没见过红玉妹妹。直到三年后的晚秋，我带着浑家小丽回家结婚，才再次见到她。她是特意赶来参加我的婚礼的。

这时候的她，已经嫁做人妇了。

而且就在她结婚那一年，我的弟弟也娶了老婆，那女孩是他的大学同学。

我记得整个婚礼中只跟她说了一句话，只是打个招呼，其余时间就忙自己的去了。她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一概不清楚。

也就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这个干妹妹。

这几天，不知为什么，总是无缘无故地回忆起一些陈年往事。今天午睡过后，忽然又记起老妈曾经有个干女儿，我曾有个名叫红玉的干妹妹。于是，就给老妈打了电话。

“老太太，”我笑嘻嘻地跟老妈说，“我记得你还有个干女儿呢。她还有消息吗？”

“有啊，”老妈用东北老太太特有的爽快回答着，“怎么啦？”

“没什么，”我说，“我最近总是胡思乱想。想着，想着，就把她想起来了。”

“哼，提起我那干女儿，我他妈就对你们四个王八羔子气不打一处来！”老妈突然骂了起来，“你们翅膀硬了，都飞走了，南方的南方，外国的外国，三年五年都不回来一趟。还不如我那干女儿，每年过年都来看我呢！”

我听了赶紧笑嘻嘻地赔罪，反复解释大丈夫忠孝不能两全。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当年的一些事情，老妈的话匣子也就又一次打开。

“当年我还问过玉儿呢——当然，是半真半假问的。”老妈说，“我问她喜欢不喜欢两个小哥，她说喜欢。我问最喜欢哪个，她说一样喜欢。我问，那将来就嫁给他们中的一个吧。那丫头红着脸说，她配不上你们，你们都是大学生，她才高中毕业，还是乡下丫头……我听了，觉得也是个问题，最后也就没好再问。”

我听了就嘿嘿地笑，回忆起当年我跟弟弟也讨论过这件事。

“我呀，就是没那个福气呀！”最后，老妈不无惋惜的说。话一出口，又急忙解释道，“别误会啊，我不是说儿媳不好，是说儿子不好……”

一席话，把我搞得心里酸酸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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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3-25

江苏◎连云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