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来寻剑客
(2014-03-18 11: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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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乡村6 |
村子后面四五里地,有一座山叫藏马山。
因为这个名字,我小时候一直认为山里藏有响马。山藏在树林与白云深处。藏马山连绵纵横,但它的山峦沟壑都要去父亲那里登记一个名字。比如羊栏子,抱团岭,豁嘴子沟,兔子耳朵洼,这些名字在我听来都非常符合它们朴实的身份与气质。
羊栏子是藏马山的主峰,峰顶上有一块巨石,远远地就能望到,又因为石头是白色,我们就赐它一个名字叫“白小人”。他和莫小楼一样,都属于小字辈的。白小人不怕风吹日晒,像那个年代的伟人一样屹立在山顶俯瞰众生,而山下是不尽的人间烟火。
整日都是蓝蓝的天空,一缕白云飘过来,停在小白人的头顶上就不动了。到了夜晚,星子寥落,山势就愈发黑了。如果你长时间盯着山看,山就会动起来,好像要一点点压过来一般。母亲说山有山神,山不仅会走路,也会长大。属于我们的这座山,年长三尺。我的小时候,母亲给我讲的道理大多都带有童话色彩,这在我家乡的土语里叫“瞎话”。所以,我想如果山真的有生命,山顶的那块破石头可真就万寿无疆了。
偶尔有流星。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落到山里去,如一盏灯火亮起,就让人怀疑是哪一路响马下山来了。山东自古出响马,关于响马的故事我小时候实在听得太多了。
晁盖和我公孙爷爷大约是我们这里最后的一个半响马。
我听这些故事的时候是七几年,那时候他们正值壮年,四五十岁的光景。算起来这些故事都应该是49年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兵祸多,离村子二三里地的高庄驻有一支队伍叫六支队。六支队在讲故事的人嘴里是一个很不受尊重的称呼,人们说起这个名字都要把末尾的“队”字往边撇一下以示轻蔑。六支队是一支土鳖兵,只会要钱抢粮,鱼肉百姓。有兄弟俩一起出来当兵,来村里抢粮的时候,弟弟对哥哥说:“三哥,咱娘说了,女人的鞋子也要的昂。”
我公孙爷爷与晁盖年轻气盛,被抢的气不过,就躲在村西头的玉米地里,等到落单的这兄弟俩过来,麻袋往头上一套,拖进玉米地里就是一顿胖揍。俩兄弟被揍的半死,枪也丢了,回去报告遇到了响马。做下了惊天事业,晁盖提着枪连夜上了藏马山;我公孙爷爷则把另一支枪偷偷藏在磨坊里的磨盘下,继续做他的皮匠。皮匠滑头,所以就只能算是半个响马。
家乡的俗话说,好狗看四邻好汉护四方。晁盖夜里没事就下山回来朝着高庄的六支队放两枪,六支队的土鳖们听见枪声两股战战,因此就很少再敢来我们村里祸害了。再后来大军一来,六支队土崩瓦解,晁盖荣归故里,天王的名号就稳稳地落在他的头上了。
解放以后的高庄地主不多,戴土匪伪军帽子的人却是不少。开批斗会的时候,站了一溜的都是原来六支队的排长连长们。窝囊透了。
以上故事,都是母亲的唠的“瞎话”。冬夜北风呼啸时候,母亲一边在灯下纳鞋底,一边对她的三个孩子讲些过去的事,最后母亲总是要叹一口气总结说:你们看看,现在的日子多么好呀。后来读书,经常遇到“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这些烂词儿,眼见得那么熟悉,想想不过是母亲早就做过这般感叹而已。
我哥哥读初中的时候学军学农,没捞到好好读书。学农最无趣,最好玩的是学军。有一次哥哥的学校把学生分成红军、白匪两拨,准备去藏马山上搞军演。哥哥分到了红军,需要从山势最陡峭处仰攻山头的白匪,那几天哥哥央着木匠帮他做了一支木枪,天天兴奋的杀来杀去。
人欢果然无好事。军演还没开始,红白两伙人先打了起来。学校一怒之下,军演就取消了。不过我的羡慕嫉妒恨并没有因此消除,因为我的红军哥哥在群殴中头被打破,头上缠了白纱布,骄傲的跟中彩似的。伤好了也不肯摘下来,被父亲一顿好揍。
我的哥哥在山里疯来疯去的时候,我脚力还没有长好,等我能够进山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第一次进山是跟着小舅打野兔子。小舅也不着急,带着我扛着土枪在山岙里慢慢晃。遇到酸枣儿,山梨子,就把枪扔在树下,自己爬上去摘。待到口袋装满了,就让我掀起衣服兜着接,但常常扔不准,梨子就顺着山坡骨碌碌滚下去。
偶尔也见野兔,但这厮快如闪电,小舅刚举起枪,兔子一晃就没影了。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野兔子们傍地疾风,才不会傻到让人去分辨什么雄雌呢。
我的语文老师喜欢在作文课上给我们朗读他创作的文学作品。有一篇写到藏马山,八路在山上打鬼子,仗打的是电影里的路数,悲壮又激烈,最后主人公就牺牲了。我的老师朗读自己的作品声情并茂,在读到连长牺牲的时候,竟然可以哽咽地掉出了眼泪来。老师都哭了,我们不哭多不好意思。我在努力想挤出一点眼泪的时候,身后的小明却不合时宜地大叫了一声好哇!
——在我们小时候,每个人的作文和造句里都有一个“小明”,他在我们的生活里无孔不入,有时候会捡到橡皮有时候会扶老奶奶过马路,也有时候跟人打架成为反面人物。不管我们怎么折腾,他都一直陪伴我们活蹦乱跳的成长。除了小明,如果你够幸运也许还会遇到一个像我的语文老师一样喜欢朗读自己作品给孩子们听的暗器高手。
因为小明坐在我的身后,我上课的时候就聚精会神。聚精会神不是听课,是牢牢盯住老师的右手上的粉笔头。只要小明发出怪声,老师的手一动,我就唰的一低头,小明面前的受打击面骤然开阔,粉笔头疾如流星,例无虚发。
我与我的语文老师心有灵犀:他出手,我低头一闪,铁马流星,啪!这些都是发生在一秒钟之内的事儿。我每次昂首坐稳身子,都能觉察到身后有一股欢快的小火苗像是被一盆凉水兜头泼了,滋的一声熄灭了。
这也不妨碍我与小明成为好朋友。语文老师为了奖励我机智敏捷,就把他订的《少年文艺》借给我,我就叫了小明一起看。里面一篇文章里也有个小明。文章里的小明有一个长着长长胡子的老爷爷。有一天,小明问老爷爷说:老爷爷,你睡觉的时候胡子是放在被子外面还是被子里面呀?一时间老爷爷就被问住了,他可是从来没有想过关于胡子睡觉的问题。
到了晚上,老爷爷一会儿把胡子放在被子外面一会儿放在被子里面,就睡不着了。老爷爷于是懊恼,自己以前怎么就不注意呢?翻来覆去,折腾到天亮。
——那时候我就忽然发现:原来不死人,文章也是可以写的这么好玩的!
那本《少年文艺》和我的连环画们一起被我珍藏了很久。那一年过年回去,我从杂物间里翻出一个小小木箱来,它们在里面呆的还很好。
只是藏马山,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
因为封山育林,近几年山里的树木多了起来。被一家开发商看中,把地圈了开发。山地里种满了薰衣草,开了高尔夫球场。山上修了路,我开车上去,可以一直开到哥哥的传说中的军演仰攻阵地,山势陡峭依旧,只是那面石壁已经被改做了攀岩场了。
站在山上回望,我的村庄安静地待在大地之间,一条大河蜿蜒而去。这个属于我的村庄,据说再过一两年就要被拆迁掉了。所谓故乡,我只能把它放在纸上。临风感慨时候,树丛里有山鸡拖着长长的尾巴慢腾腾的飞起来,完全没有我小时候那些野兔子们的敏捷。逝者如斯夫,若大先生在定然会站在川上追问曰:而那些野花呢,那些隐藏在草丛里的蟋蟀蚂蚱呢,那些一叫冲天的雀鸟儿们呢?
还有那些酸枣与山梨子,它们像玩捉迷藏的高手一样一闪就不见了踪影。仿佛我一愣神,在岁月低头之间,语文老师的粉笔头就如一支响箭,从我头顶飞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