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鹿刀
(2014-03-03 10:5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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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乡村4 |
瞎子早年就吹牛说自己是天罡下凡,那么有天罡就必然有泼皮地煞。天罡地煞,向来不离不弃。只是我的村子太小,一辈人里一时容不下这么多煞星神仙。
却有各种匠人。村子里除了木匠,瓦匠这些普通工种之外,还有皮匠、染匠、石匠、篾匠,和剃头匠。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大先生讲水浒:梁山好汉最多的是些乱臣贼子,其次恶霸泼皮,零星剩下些个才是被逼无路的乡民工匠。比如杜迁宋万,原本也是乡下普通的乡村野汉,时无英雄,才在王伦的梁山坐了二三把交椅。待到各路好汉陆续上了梁山,排名就一路跌停,混到了地煞行列。直如那年井冈山上的王佐袁文才。
想要出来混,就需做个狠角色。
我大爷爷是个皮匠,就是个狠角色。我大爷爷其实是我堂爷爷,我堂爷爷与我爷爷是同一个爷爷,到我这一辈,刚好在五服沿上。那时候我的乡村多少还有一些宗族观念,同姓人家,只要没出五服就是一家人。我堂爷爷三代单传,到他这里还是独棒。而且我爷爷早就去世了,所以在爷爷辈里,我跟我大爷爷关系就特别亲近。
我大爷爷外号“公孙”,性如烈火。皮匠爷爷年轻时候与村里的石匠交好。石匠外号“晁盖”。水浒里,晁盖与公孙胜撮土为香结为兄弟,公孙先生与晁盖兄弟同心,干了不少大事业。因为前有“晁盖”,推断起来我大爷爷的外号该全称应该是“公孙胜”才对。
皮匠的祖师爷孙膑是战国著名军师,所以我皮匠爷爷的外号非常符合他的职业属性。只是大约乡人故意给他少叫了一个“胜”字。“公孙”这两字,在老家的方言里怎么听都是骂人的话。
皮匠是个历史悠久的职业,也是最早被工业社会消灭的古老职业之一。不过,我大爷爷活着的时候,对于让孙膑这样一个瘫子来做他们这个职业的开山鼻祖表现出非常不满的态度,他说:若按刀法说起来,汉高祖刘邦才是我们皮匠的祖师爷呢。
我大爷爷做皮匠营生的装备是几把快刀,做活时候,刀光闪闪。又生得一双牛眼,宛如李逵,眼睛瞪圆了便十分吓人。据说世上有一种像李逵这样的人天生带着“瘆人毛”,只要走进他三尺之内,他就毛发炸开,你就胆寒心惊。比如曹操也是,会梦中杀人。
我不能判断皮匠与石匠最初的友谊,是金风玉露相逢,还是别的什么。任谁的青春里都会有那么一个两个人是你命中注定会遇到的。陈胜遇到吴广,孟良遇到焦赞,都是天作之合。但如果你生为普通人而且运气又不够好,那更可能多的际遇是歪瓜遇到裂枣。
我公孙爷爷与晁盖的知交大约就属于后面一种。
他俩肯定有过大碗吃酒的好时光。一时豪杰。但这样的好时光到了土改的时候就不复存在了。
土改就是斗地主,分地分粮分房子。
湖南卫视的谢涤葵热爱斗地主,他做制片的《爸爸去哪里》每一集都要让田亮他们四人组去抢房子,灵感大约就是来源于此。我大爷爷与晁盖抢房子时候,剑拔弩张鸡飞狗跳,电视里林志颖田亮们和他们比较起来真是太逊色太文雅了。
我公孙爷爷与晁盖抢房子的节目火爆精彩,围观者众。也从此兄弟反目。彼时俩人都如炸开毛的公鸡互不相让,相持无果。后来,晁盖说:既是兄弟,也别伤了和气,咱俩就来文斗。晁盖力能拔山,他抱起门楼前的石狮子走了四五步随便扔了。然后轻松回来拍拍手,指着另一只狮子对我皮匠爷爷说:你若是能把这只搬走,房子,我就不争了。
卖蛮力算什么本事,耍光棍才是我公孙爷爷的强项。公孙爷爷笑眯眯地从腰里抽出皮匠刀,瘆人毛的人的笑,是最冷的——“既然文斗,我们就先来比试三刀六洞”。说完,就一刀插在自己的大腿上。神态自若,又从腰间抽出第二把刀来,抹了抹手上的血,递给晁盖:“到你了。”
果然不愧是高祖刘邦的传人!
“真是个公孙!你狠,这房子归你了。”晁盖拱手认输,掉头而去。
——还没来得及智取生辰纲!因为三间房子,郓城县东溪村的晁天王与公孙大爷就闹了个分道扬镳。上梁山的事以后连提都不要再提了。
我大爷爷抢赢了地主的房子,事事如意,除了生了个傻儿子之外。傻子本来不傻,在两岁左右发了一场热病,烧坏了脑子就傻了。大奶奶因此日夜的哭,把眼睛哭的半瞎。大奶奶除了哭还说丧气话,埋怨我大爷爷命里没有偏强求。一顿打,以后这话也不说了。
对于瞎子的风水说,我一直存有疑惑:风水学喜欢搞“四”字崇拜,比如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如果那片柞树林真的有妨风水,那就绝对不该只出瞎子、聋子和跛子这三种人物,按说怎么也应该算上傻子,凑个四大天王出来。也许是瞎子觉得让一个傻子与之“三子”并列齐名,有辱天罡。还有就是在我们的方言里,傻子叫做“嘲巴”,不在“子”字辈上。
但最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我想是因为傻子的爹是我公孙爷爷。甚至我觉得后一个推断更具有逻辑性。瞎子纵然有一张铁口,带瘆人毛的人物也是他惹不起的。
那时候村庄格局是以地主家的深宅大院为中心,四下铺展开的。以此为界,往西是地主家的西院,有宽大的晒粮场,住着王姓一族。西院后面散落几家平房,是百姓人家,其中一户就有我的家。我在那里出生并慢慢长大。我家往西数过去五六户,是瞎子家。过了瞎子家,再穿过一条逼仄的胡同就到了村子西头,当年是地主家的骡马棚,现在全是孙治保家的势力范围了。
地主家的东院被晁盖占了。过了东院是染坊与磨坊。染坊的院子里遍植杨树,树也长到合抱粗了。树与树之间扯了绳子,有大太阳的好日子,绳子上晾晒着红的染布蓝的染布,如旗帜招展。
与花枝招展的染坊比起来,磨坊就一古板先生。尘满面,鬓如霜。墙角上的蛛网也沾满了面尘。磨坊后面有一棵栗子树,与西井边柳树乃是同年进士。栗子树的树冠硕大,是好玩的去处。不过等到了树上果子成熟了就不能去了,成熟的栗子如一个个小刺猬,不知道会什么时候掉下来。若是运道不好落在头上,才是“白吃一记毛栗子”。
过了磨坊,是村东头赵家的势力范围了。东西头的孩子经常打架。我那时候太小,活动的范围向东止于磨坊,东头危险我就不去了。即使这样我的世界也已经足够大,天天忙忙碌碌穿行在高墙大树之间,斗鸡撵狗,也有无限江山。每当我站在时间的高处,回头远远地看着那个奔跑的孩子,他快乐无忧,远没有现在的我这么矫情。
我皮匠爷爷一战成名,从此横行乡里,吃香喝辣。从我懂事起,每天的黄昏里,他都早早端坐在高高门楼子下,一碟咸鱼,二两烧酒。无论酷暑,都在门楼子前显摆他的幸福生活。又因为临街,对每个路过的人都要客气让一让:来来,进来喝酒。
谁敢陪你喝酒。只有孙治保。馋酒,一让就去。那时候我因为太小不懂脸色与矫情,见孙治保在,就去蹭故事听。——敢陪曹操吃酒,天下英雄,唯吾与君。
大爷爷请人吃酒也不大方,两三钱的瓷杯,斟上一杯便不再续酒。自己倒是喝的酒意上头,酒一多就会吹牛。他说:你们可不要小看了臭皮匠,可知道皮匠刀又叫做割鹿刀!话说始皇天下有头神鹿,有割不完的肉哇,项羽刘邦,晁盖宋江,哪个见了不不眼红。抢到最后,刘邦赢了。大爷爷讲到这里咂一口酒,再比划着说:“刘邦割肉分诸侯,跟皮匠割皮子是一模一样的。”
后来,我把这故事又说与大先生听,大先生听了就冷笑一声说:“秦失其鹿,失的可不是三四间破茅屋。割鹿刀,跟他个臭皮匠有什么关系!”大先生自比诸葛,自然看不上臭皮匠。不过,地主家的房子可不是三四间破茅屋。
地主的房子现在归我皮匠爷爷了。
青砖灰瓦的四合院,四方高大。院墙也是一水的青砖,墙头随着房子一路长高。院子里一棵老槐树,从院墙外望去,只能看见它繁华树冠。门前高大的门楼子,斗拱飞檐。门槛也高,进门要上几个台阶,台阶是磨的光滑可鉴的青石板。门楼旁原来还立着两头石头狮子,一头被晁盖扔了,剩下那头摁着绣球的公狮子孤苦伶仃,傻子没事的时候就骑在上面晒太阳或者对着来往的街坊傻笑。
傻子的小名“红伢子”,见了漂亮的小媳妇就一路追着看。有时候我觉得这黑厮一点也不傻。
春秋易换。我在这样的时光里慢慢长大,也开始知道人间脸色。比如傍晚,偶尔如果公孙爷爷不在前门楼子出现,那必然就是家中少酒了。无酒的日子傻子就会遭殃,揍的哇哇乱叫。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更何况一个傻子闯来的祸事无端。
傻子是我大爷爷唯一后人,一枝花瘦。傻子一生乏善可陈,只学会了挨打。他活到二十来岁就死掉了。傻子死掉以后,割鹿刀没了传人。我大爷爷这一支,就算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