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的树
(2014-02-27 15:4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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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乡村3 |
村子前后左右,一共有三片树林。
村后的槐树林是用来给村子挡风的。小时候的冬天里,常刮白毛风。白毛风的尊称来历不明,但想来应该如传说的山中强人,没有纵横杀伐、鱼肉乡里本事,是不好意思用这个名字的。
西游记里,各种妖怪都是御风而行,呼啸东西。所以我判断能驾驭白毛风的多数应该是白毛怪。它的兄弟黑风怪因为抢了唐僧的袈裟被一只猴子追着打,现在白毛怪跑的如此慌张,定然也是做下什么坏事。别说妖怪,就是太上老君的坐骑青牛精,一旦看管不紧,也会溜到人间啃麦苗捉唐僧。
现在你知道了,在我的童年里,天上总是有一些妖怪和神仙跑来跑去,来去如风。只是我那个时候太小了,他们在天上忙着相互斗法,路过我的村庄都懒得下来跟我打招呼。
和孙猴子一样,白毛风有十二般变化,每月都有不同。不过也容易识破。比如冬天白毛风来的时候,槐树梢上的“刺拉罐”会发出凄厉的哨声。鬼叫一般。刺拉罐的哨声越急,白毛风来的越大。
夏天时候树上有一种带刺毛的虫子,人被它蛰了会刺刺拉拉的疼。刺拉虫到了冬天自己结一个硬壳躲在里面过冬,等到来年开春再化蝶出来鬼混。冬天的树枝上有若干这样虫壳,有实心也有空壳。废弃了的空壳就叫“刺拉罐”,它是毛毛虫的故乡。
槐树枝上寂寞的刺拉罐,一如我现在日渐荒芜的村庄,
春天的柳树也识的白毛风。微风时候垂柳轻摆,是婀娜少女的娇羞,待到白毛风起,柳树的枝条就随风直直地飞上天去,犹如女人的一头长发在风中招摇,远远看去好似村里那个披头散发的地主疯婆子。
只要见到西头的柳树发疯,母亲就说:来的是白毛风,得赶快回家。
刮白毛风的夜晚是不许出门玩的。屋内一灯如豆。不如早早躲进被窝,听窗户外面白毛风们呼啸过境。白毛风风声鹤唳,槐树林草木皆兵。那些年树多风大,它们互为斗法。槐树是个硬相公,因为有它在,我的村庄风雨不能进,片瓦飞不走。
冬天里,槐树枝上会吊挂着一些蚕壳。虫子躲在壳里,扯着一条丝线晃来晃去,打秋千一般好玩。用竹竿打一只下来,剥开外壳里面是黑色的虫子,面目丑陋。面目丑陋的虫子有着一个同样面目狰狞的名字,叫“吊死鬼儿”。
村东头的大先生说,槐树早年出身高贵,周朝时候就高居庙堂。槐树荫下,是三公九卿站着吵架的地方。那些抖着胡子的公卿们上朝就是为了吵架,赢了的坐下来在槐树下喝茶,输了的拉出午门问斩。斩掉的人如果心中不服气,或者冤魂不散,就变成了“吊死鬼儿”回槐树上来挂着,看别人接着吵。
因为是别人的外挂,捉来的“吊死鬼儿”就不敢烧了来吃,只好拿去喂鸡。其实“吊死鬼儿”我烧了吃过,与“知啦鬼儿”的味道比较起来,有云泥之别。
离村落前头稍远些的马虎沟也有一片树林。马虎沟的树林多是杂树,春秋时节,杂树生花。夏日里,我们就结伴去捡“知了鬼儿”。马虎沟因为离的村子远,比较村后的槐树林,这里人迹稀少,雨后的树林里,连空气都是潮湿湿的,“知了鬼儿”遍地都是。
知了刚从土里爬出来还带有硬壳,这些满身盔甲的家伙就叫“知了鬼儿”。知了鬼放在灶塘的火里烧,香味四溢,佛都跳墙。
我三年级时候,刚学了“雨后春笋”的词,在作业本上造句:雨后,知啦鬼儿如雨后春笋一般爬出土来看彩虹。就被老师在我眉心点赞。后来生活在了南方,只要见到了雨后的春笋,我就想起我的语文老师来,丫点赞的指法真是太狠了。
去马虎沟,需要胆量。这里除了乱草杂树,还有一种灌木,到了秋天结出圆圆的红色果实,果子比酸枣儿略小,味苦涩。这种果子开始让人见了喜欢,但它有个让人发吐的小名叫“死孩扣子”。“死孩扣”喜阳,又多是长在乱石岗。细思极恐,。
因了“死孩扣”这破败名字,马虎沟的树林孩子们是极少去的。不仅去的少,哪怕就是每次提起这来,感觉都是一次探险。
村西头是一片柞树林。村东头没有树林。
东井以东,是大片的庄稼地,地里种玉米和高粱,是秋天里的青纱帐。也是我们游戏的好战场,十几个孩子一头钻进去,如同一把豆子洒进黑土莫小楼跌进煤堆,顿时就没有了踪影。如果自己不出来,任是大人喊破喉咙也是没用。
村西的柞树林,树木疏朗,每棵树都有一丈多高,需要仰望才能看到树顶。树顶的阳光从叶子缝里洒下来,一闪一闪晃眼。柞树林中有座无名坟,因此阴森。我们只是偶尔去采些树叶或是拣一些橡子。
柞树铁杆铜枝,它的叶子却与粽叶树的叶子相像,需要仔细看才能发现不同。柞树叶子表面有一层细茸毛,嚼后有苦味;而山里的粽树叶子清香,端午节前采回家来晒干,用来包粽子,清香不散。你看,在我的童年里的每种植物我都知道它们的味道。我打小就是如神农那样遍尝百草来的。
柞树的果子叫做橡子,所以柞树也叫做橡子树。有一年,朋友从东北给我寄来一包坚果,其中就有橡子。我犹豫地尝了一颗,味道香极了。可是,可是我打小的时候大人就说橡子有毒是不能吃的!作为一个什么都敢吃的神农,唯独却不知道橡子的味道,这真是我遍尝百草历史上的耻辱。
在我童年里的橡子有各种用处,,甚至用石头砸碎了去河里药鱼。我竟然用橡子去药鱼!前人的经验听上去总是不太靠谱。看起来,许多东西还是要自己亲自尝试一下才好。
橡子是需要炒熟了才好吃的,我给林豆豆传授经验。只是可惜,说这话的时候我村头的橡子林已经不存在了。
柞树生的笔直,在乡村却不受待见。因为“柞”音同“作”,砍了的柞树就被叫作“死作”。是不作死就不会死的意思。柞木最忌给人做棺材板。死了还要死作,需要一块柞木来镇住邪气。这就太侮辱先人了。所以,柞木做成板材是没用的,就是用来做房梁主人家心里也会有阴影。
这种种讳忌,我猜想大约都是木匠们编排出来的。木匠们痛恨柞树的道理无他,费斧耳。一斧砍下去,只见些许木屑,力气小的,连个牙印都不见。我们村的赵木匠膀大腰圆,我亲眼见他锯一截柞木,中间歇息了三四回,还喘得吐着舌头。
我们的村子叫胡家庄,到了我这一辈却一个姓胡的人也没有了。柞树林里的一掩土坟,据说是村子里最后一个胡姓传人。死后还被埋在柞树林里,也不知道他生前做下多少坏事才遭人如此忌恨。我尝虚心与木匠大人讨教柞树林里那人的姓名,赵木匠不屑地回答说不知道。讨个没趣,我心里就暗自胡乱给那人取个名字叫胡之胡。
柞树林的消失,其实跟胡之胡没有半点干系。都怪村里的瞎子。瞎子闲来勘探风水,一看吓一跳。说这片柞树林子正好长在村子的旺脉上,从而镇了村里风水,故而每一辈人里都要出一个瞎汉一个聋汉一个瘸子。好像他的意思就是说,本来他是不该瞎的。
他的瞎掉,乃是无私的替村民当掉了一难。
呸。我们村里根本就没有瘸子。
瞎子做雷锋堵抢眼的心思落空,不能被人敬仰,无聊时候只能靠诽谤东井度日。村东头乾坤家的儿子洪元精明能干,不安于室。在瞎子做出风水预言的那一年他跑到外地去帮人挖煤,煤井塌了,十几个人砸在里面,单独他被人扒了出来。洪元好歹算捡了一条命,拖着半条残腿回到老家来。
瞎子一语成箴。村里就突然多了一个瘸子。
洪元的瘸掉,使瞎子得意了很长一段时间,逢人就说:风水这事呀,不信哪成呢。得意忘形,完全不顾乾坤人家的感受。乾坤三个儿子,天、元、洪荒,都不是善茬。洪元跛了腿以后,把帐算到瞎子头上,洪天与洪荒扬言要寻个机会去捶瞎子。兄弟俩每天都是跃跃欲试的样子。瞎子闻讯,心中惴惴,以后就不敢得瑟了。
即使瞎子寡了言语,也不妨碍他在村子里的第一毒舌的地位。村里最泼辣的妇人,见了瞎子翻起白眼也得噤声。风水文化在乡村的骨子里源远流长,人们总是宁可信其有。
只是,就算瞎子说的是真的,现在瞎子聋子和瘸子也都已齐聚忠义堂,好汉们天罡排名既定,天下当是太平。至于下一辈的事,还早着呢。
那一年瞎子却掉进井里死掉了。如果瞎子预言是真,也不知村里下一个真命铁口会花落谁家。人心开始惶惶。于是村里人开会讨论,一致同意把西头的柞树林子伐了。林子里的孤魂也与瞎子一起,远远地埋到了北山的山坳里。
看山人很不乐意有这样一个邻居。第二年在瞎子的坟地旁砸上了一片柞树苗。嗯,撂荒了一块山地也是可耻的吧。很多年以后,看山的人回来说,那一片柞树都长成林子了。看,又是一个轮回。
也是很多年,中国出了一个诗人叫舒婷,她写了一篇著名的诗篇《致橡树》,成为青年偶像。因为诗人一会不要做凌霄,一会又要做木棉。甚至日光,甚至春雨。我认为凌霄与木棉长在南方,就推断木棉诗人歌颂的大约就是南方雨林里的橡胶树。
反正我没见过。
直到有一天,我为了一个生僻字去查字典,正好遇到橡树。词条里说,橡树又名柞树,结子为橡子。就这么简单!高大上的橡树,忽然间就和屌丝柞树成了一家人。他们不止是共用同一个ID,而且根本就是互为马甲。在乡间混的无比失败的柞树,仅仅是被诗人换了个名字,一夜成为女神,风华绝代。
我默默地合上字典,不仅为家乡那些的柞树委屈起来:光荣的橡树,高傲的橡树,明珠暗投的橡树,你竟然被一个瞎子误了许多年华。
PS:
彼时已是80年代,早已包产到户,村前村后的树林也按棵平分给了人家,大多都被砍掉卖钱。幸存的树们三三两两孤孤单单,林子就不算存在了。
没有树林的村庄,如衣衫不整的妇人,连白毛风见了也变有气无力,不再来了。也或者是我长大的缘故,也许它来看过我,但我不在,它就伤心走了。
我已经很久不见那么冷的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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